顽贼夺鹿侯

第792章 南阳攻略

“黄河决口?”

刘承宗收到这一消息,难以置信,本能地问道:“情报准确吗?”

他很少这样,把内心怀疑不经推敲就张嘴问出来。

这消息在他看来确实离谱。

陕西大旱快十年,河南也旱了几年,尤其是今年,黄河在陕山交界断流半个多月,水在上游都下不去壶口。

后来延安府虽然下了雨,有水了,但那点流量也不比往年。

以前都没有决口,怎么今年就决口了呢?

但张天琳对情报来源非常确信。

因为这消息不是一个人告诉他的,而是逃亡潼关塬的难民、河南起事的民军、归附元帅府的堡寨、民间的会道门……多种渠道,在短时间内同时报告一样的灾情。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可信的消息来源了。

即便如此,刘狮子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哪儿来的水啊?

黄河上游的水不多,渭河泾河被他们关中平原用于灌溉,一到农时就断流。

陕西今年各各支流汇入黄河的水流量,都不如往年。

他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汉江跟黄河通着呢?那边的大涝导致黄河涨水。

这个疑问,直到元帅府的河道总督陈奇瑜被召见到秦王宫,才得到解答。

陈奇瑜听说黄河在河南决口的消息,神色中没有丝毫意外,这事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刘狮子甚至在陈奇瑜脸上,看到了点‘早晚的事’的感觉。

“玉弦兄知道,此次决口,是何原因?”

直到现在,陈奇瑜都不太习惯离刘承宗这头笑面虎太近。

别人听见刘承宗称兄长,都是低头或躬身行礼,陈奇瑜则会本能地后退半步,反应过来再低头抱拳行礼。

“回大元帅,卑职曾任洛阳知县,任河南参政时兼兵备分守南阳,对河南情况,较诸位秦地将军更为熟悉。”

陈奇瑜点头道:“黄河,在河南是悬河,因此……”

“悬河是撒意思嘛?”

陈奇瑜还没说完,就被张献忠打断,换来刘狮子瞥了一眼:“你让玉弦兄先说嘛。”

倒是曹耀在一旁抬手越过头顶道:“这礼衙尚书,悬都不懂?就是高啊,堤比河高,河比地高!”

曹耀是正经的河南人,北方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什么都见过,倒是对张献忠的无知感到惊奇:“张部堂没去过河南?”

这下子轮到张献忠委屈了:“去倒是去过,可那是冬天,河冻住了,就是冰嘛。”

曹耀咧着嘴笑道:“没事,这回俺河南是遭灾了,打进去回头叫你见见。”

俩混世魔头就不能聊,越聊越离谱,为看看地上悬河打进河南……刘承宗给陈奇瑜一个眼神,打断了二人的对话:“玉弦兄接着说。”

陈奇瑜先对曹耀拱拱手道:“确如大都督所言,秦地势高,黄河亦气势磅礴,直到潼关,受秦岭所阻,向东流去河南低地。”

“地低则水缓,水缓则沙淤,故黄河于河南,河床不断被泥沙抬高,至开封河段,河床高于开封三丈五尺。”

这些比常识更加准确的知识,是曹耀都不知道的事。

张献忠也不插嘴了,只是向后靠在椅背上,两眼无神地顶着宫殿的天花梁,在脑海中遐想着景象,口中喃喃自语:“奶奶的,河面快赶上西安城墙了。”

西安的城墙是四丈高。

口若悬河这个成语,在张献忠脑海中第一次被具象化了。

而陈奇瑜说完这些,心里才算暗自舒了口气。

其实他一开始那个‘果然如此’的表情,跟预料到黄河决口没半点关系。

而是他被任命为河道总督那天,就知道刘狮子早晚会问他黄河的事。

黄河之于河道总督,答不上来就是道脑袋搬家的送命题。

所以陈奇瑜提前做了很多关于黄河的工作,这不……刘狮子就问上了。

“因此,大帅,黄河决口,决的是堤,水多,未必能将堤岸冲垮;水少,堤岸也未必拦得住。”

他所说的,刘狮子听明白了。

黄河容易在河南决口,不是水流量决定的,而由地势决定。

从黄土高原到中原沃野,高低落差一千米,黄河到潼关撞上秦岭,转弯向东……随机找条路往海上逛。

河南这几年也不太平,沿岸堤坝年久失修有了破绽,黄河就能夺出一条路来。

随后的秦王宫陷入沉寂。

刘承宗斜靠着虚坐在桌案上,马鞭在手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沉默地盯着墙上悬挂的天下舆图。

一干将领各怀心思,不时面面相觑,但谁都没有出声打扰刘承宗的思绪。

他们都知道,每当刘承宗旁若无人地盯着舆图不说话——战争就要来了。

曹耀甚至还抬起手来指着舆图,远远地朝潼关向河南的方向比划,拍拍张天琳的肩膀,意思他立功的时候到了。

他俩太熟了,认识能追溯到天启年间,承祖承宗两兄弟还没去当兵,他俩就已经都是鱼河堡肩并肩的管队了。

如今又是元帅府一个东南一个西北,两个防御方向的镇守大将,张献忠都插不上话。

就在这时,盯着舆图沉思的刘承宗拍打马鞭的动作突然停住,抬手道:“把山西、河南、湖广明军部署及情报呈上,传!”

侍立一旁扈从的羽林骑岳文魁与李栖凤、张勇等人立即上前领命。

“傍晚之前,羽林、虎贲、北元、宗人、黑旗、辽阳、塘骑、拔突、横山、援剿十参将,第一二旅帅奇援游八将,户兵工三衙堂官进宫议事,各命本部补充军马清点军械,做出征准备。”

说着,刘承宗转过身来,挥手让羽林骑去做事传令,看向张天琳道:“关中旅集结潼关,需要几日?”

“回大帅,全旅集结需五日。”

张天琳抱拳答道,说罢,他抬头看了一眼,观察刘承宗的表情,又补充道:“但正游二营七千兵马,明日过午即可出关。”

刘承宗本来下令挺严肃,但听了张天琳这话,直接绷不住了。

他知道张天琳岭东大战的时候守家,这会儿是求战心切,但他五千人的正兵大营就驻在西安府城东门外,离潼关二百里地,一天一夜飞过去,倒也没那么急。

何况,关中旅的信地防区,交接也要时间。

“五日集结,那就六日之后开拔。”

“六日之内,关中旅移交关防信地给第二旅,先遣游骑出关,沿黄河南岸探查河南情报,全旅携半月兵粮集结潼关,六日后开拔出关,次第攻取孟津、汜水、荥阳一线。”

刘承宗话音一落,张天琳振奋抱拳:“末将领命!”

答完了,张天琳才愣了愣,回味起刘承宗的命令,越琢磨,越觉得古怪。

他久驻潼关,对河南环境非常熟悉,刘承宗此次尽管以他的关中旅先发东进,但兵将部署上,似乎只是以关中旅为先遣部队,负责沿河夺取关卡。

关中旅的前身是刘承宗的三大营之一,凭精骑火箭,攻无不破,是元帅府最精锐的突击力量。

不过在扩编为关中旅之后,倒是常驻关中要地,疲于换防俗务,平日作战也就驱逐一下张任学的河南军,没再打过什么大仗。

张天琳摩拳擦掌,就指望着此次东进河南,打个藩国下来。

偏偏听刘承宗这命令的意思,好像没打算让他攻坚。

沿黄河夺取几座渡口小城,对关中旅而言,岂不是大材小用?

张天琳心里想的什么东西,对别人来说,或许不是那么清晰。

但刘承宗一眼就能看透。

张天琳的预期,明显是攻打洛阳、汲县、河内、南阳、汝阳这几座福、璐、郑、唐、崇等藩国所在的重镇名城。

他笑道:“怎么,想打上几场硬仗?”

没等张天琳回答,刘狮子就接着说道:“兄长一手操练之关中旅长于野战,攻城拔寨是牛刀杀鸡,河南之地一马平川,正是纵横驰骋的用武之地。”

他没把河南那些王城当回事。

洛阳开封诸城,确实是易守难攻,但围起来困住,也没那么难。

刘承宗的心思,还是围点打援,对众将道:“不争一城一地,关中兵马入河南,诸城没腿跑不了,王城虽墙高池深,也不过是我等囊中之物。”

他着重对张天琳道:“让你去攻城是牛刀杀鸡,攻城的事就交给金蝉子的宗人营,待张任学引军来援,关中旅再邀击其军,助长声势,则开封以西旬月可破。”

“不可速胜,便暂取河南府,隔嵩山、颍水,以拒开封之兵。”

张天琳点头应下,这还是刘承宗的惯用战略,先吞野战兵力,再全力攻城略地,元帅府众将都熟得不能再熟了。

但曹耀等将领,一个个面面相觑,对刘承宗的部署非常无语。

让张天琳率关中旅在河南纵横驰骋,谁都能理解,过了洛阳再往东就是一片坦途的平原,那四战之地确实适合马兵冲突。

但是让金蝉子率陕西诸藩组成的宗人营,去攻打河南诸藩的城池……曹耀等人只能把这理解为刘承宗的恶趣味。

不过其实刘狮子是觉得,金蝉子这样宗室出身的民军首领,更容易策动河南宗室庶人倒戈作战,同样较于元帅府的正规军,他们攻打诸藩国王城,更不易激起河南百姓的抵触之心。

同时,他对这场战役的用兵重心,也没有放在河南北部。

因为河南这地方,战略上是四战之地,四方兵马进河南都很容易,同时中原一带也是天下难得的富裕地方。

但这地方在大明是个穷省。

不是河南穷,农业时代,河南是少有的富裕地方。

只是河南七府,驻有七位亲王,一府一藩雨露均沾,一省之地,赋税留存都不够给藩府开禄米。

更别说还有福、璐二藩这两个万历最亲的儿子和弟弟,更是天下宗藩最富有的两个藩国。

刘狮子心想,他要是崇祯,最想打下来的不是陕西,而是这俩藩国。

因此,他的目标暂时没放在河南北部,而是河南南部的南阳府,并将之视为进入湖广,进取荆襄的通道。

自从打下肥沃的关中,准确的说是拥有广袤良田的西安府,刘狮子就觊觎湖广已久。

陕西是天下诸省,军事上最好的地理单元,说是俯拾之地也不过分,攻打其他地方就像弯腰捡东西一样容易。

只是湖广作为四出之地,双方面临的情况几乎一样,都是对峙容易,进军难。

狭窄的秦岭山路,难以短时间快速通过庞大军队,重武器更是会严重拖延军队的速度。

若是天下大乱方起,陕西攻入湖广还算容易。

但是如今,湖广有卢象升经营已久,还领着一大班子刘狮子的手下败将,祖大乐、杨正芳、雷时声、秦翼明、李重镇、杨世恩等人,个个都是骁勇战将。

要挡住他们,刘承宗觉得谁都行,但若是说击败他们攻取湖广,刘承宗认为自己的部将,谁都不能说十拿九稳。

那是大明在中原地区的最后一支重兵集团。

跟他们相比,张任学的那支河南兵团,不论在规模还是实力上,都不足为虑。

因此,刘狮子移动马鞭,从河南向湖广移动,依次点在几个战略要地上:“河南的南阳府,此时正值空虚,经南阳入湖广,走新野襄阳一线,便与集结兵力。”

“第二旅与汉中旅封锁山路,关中旅于河南北部荥阳至开封一线做为屏障,我师兵将一路打入湖广,向卢象升邀战,将其大军歼于荆襄之地。”

说罢,他指着舆图上的襄阳所在,回首对众将道:“攻略湖广,取其钱粮,造水寨战船,三年五载,则长江沿岸任我驰骋。”

张天琳微微张着嘴巴,怔怔地看着舆图,脑海中幻想着刘承宗的宏大战略。

他只是想拿个进攻河南的先锋官,最好能打下福王所在的洛阳城,就非常满足了。

却没想到,黄河一次决口,竟让刘承宗打算占领长江。

若依照刘承宗的战略,夺取南阳、河南二府,若能继续进取则夺开封府,待黄河沿岸水患平息,则黄河以南诸府如探囊取物。

而攻占襄阳,就能控制长江水道,元帅府将很快就能拥有一支内河水师。

他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直到这个时候,张天琳才真正感受到……他真的追随刘承宗,走在一条争霸天下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