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5章 月下述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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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龟兹城内战事初定,那漫天烽火渐次熄去。
时值五月下旬,西域之地昼间犹自烈日铄金,一至夜深,竟凭空生出几分侵肌砭骨的寒意来。
杨炯独立城门楼前,望着军士们将城内尸首络绎抬出,尽数抛入城外新掘的万人坑中。他面上静若寒潭,唯眸底暗流汹涌,映着城外未熄的余烬,明明灭灭。
莱国公沈槐踱步近前,打量他神色,忽的嗤笑一声:“怎的这般丧气模样?莫不是心惧朝中那些酸儒弹劾你杀戮过甚?
放心,你爹既令老夫挂帅,便是预备着替你担这干系。男子汉大丈夫,何故作此婆妈之态!”
“国公!”不待杨炯答言,闻人东方早已按捺不住,抢上前厉声道,“屠城令乃末将所下,与王爷无干!”
杨炯微一摆手,止住这性如烈火的丫头,声调仍是淡淡:“屠城灭国之事,做得也不是头一遭了,何惧之有?只怕从今往后,这西域十六国,都要变作白地空城亦未可知。”
沈槐听得嘴角一抽,将信将疑道:“小子莫要信口胡诌!”
“胡诌?”杨炯冷哼一声,眸光陡锐,“我平生从无戏言!逆者死,顺者生。自今日始,西域必重归华夏版图。
我要的只是这万里疆土,何须那些反复无常的蛮夷?识趣的便来这新设的安西都护府纳土请降,不识趣的——”
他语声一顿,字字如冰珠溅玉,“唯有刀兵相见!”
“你……你何时变得这般酷烈?”沈槐双眉紧锁,“剿抚并用方是正理。如此行事,岂非逼得十六国联手抗华?”
杨炯唇边浮起一抹讥诮:“西域脱离中土已逾百年,历三朝而不臣,还有什么忠敬之心?
今日他们敢附塞尔柱虐杀我同袍,来日就敢再叛!对付这等宵小,屠刀才是他们唯一听得懂的语言!”
沈槐见他意决,知是耿伯宗之死令他心性大变。
这少年王爷自统军以来战无不胜,何曾受过这等挫败?虽战术上大破敌军,自身伤亡不过五百,然五百戍卒仅余二人,且皆成残废,于这心高气傲的少年而言,实与败绩无异。
思及此,沈槐不由轻叹一声,转开话头:“转眼便是七月了,你该回江南与萱儿完婚,莫教人家久候。”
杨炯默然良久,唇线抿得铁紧,半晌方道:“西域离弃中原太久,不能再等了!换作他人经略此地,必受朝堂掣肘。
既然我来,正可一劳永逸!不臣者杀,归降者迁入内地,自关中和西夏故地徙民实边,两月之内,当可底定。”
“若那阿尔斯兰逃回塞尔柱呢?难道你也要追到西方去不成?”沈槐目光如炬,紧追一问。
杨炯沉默片刻,忽的切齿道:“犯我大华者,虽远必诛!塞尔柱自寻死路,休怪我刀锋无情!
我本不想插手西方战事,偏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染指西域已是死罪,竟敢虐杀我同袍兄弟,不将伊斯法罕夷为平地,难消我心头之恨!”
“你……你这混小子!”沈槐气结,指着他半晌,终是骂道,“老子说不听你!等你回家,看你爹抽不抽你吧!”
正说间,毛罡已擎着火把近前,低声禀道:“王爷,三个万人坑俱已填满。”
杨炯接过火把,行至埋葬塞尔柱士卒的巨坑前,见兵士已将火油倾注完毕,当即挥手将火把掷下。
另两坑亦相继举火。
霎时间三处烈焰腾空,照得夜空如昼,焦臭之气弥漫四野。
杨炯正自凝望火海,忽见歌璧双手合十,面对冲天火光诵经超度,面色顿时一沉,冷声道:“畜生也配超度?”
“你心海翻腾,难获平静,我不与你争辩。”歌璧目不斜视,仍对火坑虔诵经文。
杨炯如一拳打在棉絮上,咬牙道:“既有闲暇,不如多替我那些战死的兄弟诵经!莫要惹恼了我,将你也送进这万人坑!”
歌璧微微摇头,轻声道:“五百英灵,我已诵过《往生经》,你当安心。”
杨炯憋了满腹火气,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是夜寒露渐重,龟兹城重归死寂,唯城门外三处火坑犹在熊熊燃烧,不减分毫。
杨炯于主帐辗转反侧,心绪难平,索性披衣起身,取了笔墨纸砚,信步登上一处尚存完好的了望台。
沿途巡夜将士见是王爷,纷纷肃立行礼。
杨炯略一颔首,挥退台上哨兵,独自凭栏南望,默然出神。
良久,他研墨润笔,就着朦胧月色写下:
雉儿妆次:
龟兹城头风色寒,欲修尺素意万端。
复恐匆匆言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写至此处,笔锋微滞,彷佛有千言万语梗在喉头。
杨炯深吸一口气,略定心神,继续写道:
为夫已抵龟兹,虽破塞尔柱大军,然未能尽歼敌酋,更痛惜五百同袍兄弟,仅存二人亦成残废。
每念及耿将军临终血泪,五内如焚。此等悲愤,无人可诉,唯于更深漏尽时,书此家信,一吐块垒。
此番西征,本欲速战速决,岂料世事无常。
今贼首西遁,正宜趁此良机,重定西域。若错失此刻,恐日后更难措手。能行此非常之事者,非我其谁?朝中不畏物议,不惧弹章者,亦唯我一人而已。
炯平生所负,唯卿一人。本定七月婚期,恐难如期。
然为夫在此立誓,必当速定西域,星夜返程。忆卿雅态,无日或忘。盼相逢之日,当与卿共醉芳丛,偿此相思债。
夫炯手书。
刚掷下笔,忽闻身后一声娇笑:“哎呦呦!这般甜言蜜语,难怪哄得那么多姑娘死心塌地。连我看了,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呢!”
杨炯蓦然回首,但见安娜俏立月下,一身浅紫绡纱长裙,上绣拜占庭双头鹰纹与紫罗兰缠枝,那满头紫发在清辉下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泽。
此时的她笑靥如花,眸光流转,真真是国色天香,不可方物。
杨炯不动声色将信笺折起塞入信封,瞪她一眼:“莫非拜占庭风俗,以窥人私信为乐?”
安娜嫣然一笑,揶揄道:“你们华夏儿郎,都似你这般会哄妻子么?”
杨炯轻哼:“自然。只你这般形貌,在中华大抵要被当作葡萄成精,无人敢倾心以对了!”
安娜一怔,哪里不知道杨炯在揶揄自己,旋即撇嘴:“未得王爷青眼,奴家真是五内俱焚,惶惶不可终日呢!”
杨炯懒得与她斗口,转身欲走。
“哎!”安娜急唤,举起手中陶坛,“地窖里寻着的科马塔里亚葡萄酒!饮否?”
杨炯驻足,接过酒坛拍开泥封,仰首便灌。
“暴殄天物呀!”安娜忙抢回酒坛,心疼不已,“这是餐后甜酒,号称‘国王之饮’,哪有你这般牛饮的?整个龟兹国库就这一坛,我离乡后久未尝此味了!拿给你舒心,你就这般鲸吞?!”
说着自顾自抿了一口,鼓着腮瞪向杨炯。
杨炯见她娇憨之态,忽的伸手夺回酒坛,漫声道:“区区葡萄酒何足道哉?待我助你扫平塞尔柱,整个希腊的葡萄园都归你,管教你喝个够。”
安娜紫眸一亮:“你愿随我回拜占庭?”
“那可不一定。”杨炯耸肩。
“骗人!”安娜跺脚来抢。
杨炯笑着还她酒坛,正色道:“全看阿尔斯兰如何行事。他若胆小如鼠径回了塞尔柱,我就是踏平伊斯法罕,也要取他项上人头!”
安娜抱紧酒坛怔在原地,见他并非说笑,激动得声音发颤:“当真?”
“绝无虚言。”
安娜听了,强抑心绪,轻咳一声,恢复雍容仪态,将酒坛递过:“这酒本就是赠你的。我堂堂拜占庭公主岂会吝啬一坛酒?不过见你心绪不佳,特来相伴罢了。”
杨炯看她故作端庄,接过酒坛又仰首豪饮。
安娜见杨炯全无推让之意,眼看美酒将尽,再装不得大方,扑上前夺过酒坛,幽怨地瞪他一眼,索性将剩余酒液尽数灌下,也顾不得细品了。
安娜饮罢,犹自舔舐樱唇,紫眸中满是嗔怪。
杨炯失笑:“这般小气模样,还许诺给我港口?骗鬼是吧!”
“这岂可相提并论!”安娜顿足反驳。
“如何不能?见微知着没听过?”杨炯哂笑。
安娜轻哼,开口解释:“这是乡愁!精神之需,岂是俗物能比?”
“哦——!”杨炯故作恍然,随口揶揄,“你既如此看重精神,那我娶你,你可将拜占庭这俗物当嫁妆送来?”
“有何不可?”安娜应得干脆,“西方联姻合邦本是常事。我嫁你与登基为帝并不相悖,终归是你我子嗣继承大统。”
杨炯闻得安娜之言,不觉一怔,心下暗忖:素闻西方诸国,诸侯并立,疆土纷纭,其贵族多以姻亲为纽,联结势力。适才只顾打趣,倒忘了这一层关节。”
思及此处,杨炯脸上不免泛起些赧色。
原来那西方小邦林立,兵甲有限,贵族们为固根本、扩疆域,多行联姻壮势。恰如卡斯蒂利亚公主订婚阿拉贡王子,正是合纵连横,共御南方白衣大食之策。
这番思量在脑中九转,倒叫杨炯自觉失了计较。
本欲借联姻之说打趣安娜,怎料西方风俗本重此道,那安娜又早存了嫁娶之心,听得婚嫁之语,非但不以为忤,反觉正中下怀。
只见她秋波流转,唇角含春,竟是一副愿缔良缘的模样。
杨炯见此情景,倒像一拳打在棉絮上,进退不得。原要打趣人,反成了自荐良媒,真真是应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古话了。
安娜见杨炯语塞,嫣然凑近,吐气如兰:“不是要堵我的嘴么?怎的光说不练?”
杨炯推开她,翻个白眼:“你现在应该祈愿阿尔斯兰胆大些。若他敢在西域徘徊,倒省了我远征之功。”
安娜耸肩,毫不在意的评价:“此人骄狂半生,未遭败绩。今番险些丧命,必不甘心。重整旗鼓再来寻仇,才是他的性子。”
杨炯冷笑:“我征战万里,头回这般窝囊!他若敢来,我倒要高看一眼。”
安娜一时默然。
在她看来,麟嘉卫已是天兵下凡,此战仅损五百便歼敌三万余,实乃大胜。
可安娜跟杨炯相处日久,也明白他的心思,于杨炯而言,救人之志未酬,便是败绩。
正此时,夜风骤起,吹得杨炯衣袂猎猎作响。经这一番笑闹,胸中郁结已是稍解。
只见他凭栏西望,豪气陡生,朗声吟道:
雄气堂堂贯斗牛,誓将直节报国仇。
斩除顽恶定天下,不问登坛万户侯。
吟罢,风骤起,旌旗猎猎。
安娜眸光流转,檀口微张,芳心一分做二,半是深情半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