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宁沅禾「8」
我望着掌心的小木枪,红绳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忽然想起每次练枪时,枪杆传来的温度。
那是冰冷的木头里藏着的、属于我的热情。
想起昭王收枪时,眼底的明亮,那是对信念的坚定。
想起凌霜和阿桃,替我打掩护时的模样,那是来自同伴的温暖。
这些画面像潮水般涌来,让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变得通透起来。
那时风正卷着枪缨猎猎作响,红色的缨穗在风里翻涌,像团跳动的火,烧得人心里发烫。
远处昭王正与瑶光对练,长枪直刺时带着破风的锐响,短刀格挡时撞出清脆的金属声,“叮叮当当”的声响顺着风飘过来。
冷意里裹着畅快,那是强者之间的较量,也是伙伴之间的信任。
我望着她们的身影,昭王长枪疾刺,枪尖破风时带着金铁嗡鸣,招招裹挟着能洞穿铠甲的锐势。
却总在瑶光抬盾格挡的刹那,悄然收住三分凌厉——那不是退让,是久经沙场的默契,是同袍间心照不宣的守护。
瑶光的短刀则如寒芒出鞘,脚步落得稳如磐石,每一次旋身反击都精准锁向破绽。
刀刃擦过枪杆时迸出星火,利落得不留半分拖泥带水。
她们立于演武场中央,动作里没有丝毫犹疑,正午的阳光撞在冷硬的甲胄上,溅起细碎而耀眼的光。
那光顺着肩甲的纹路流淌,裹着她们挺拔的身影,竟像两团燃得炽烈的火焰,在彼此映照中愈发夺目。
连风掠过旌旗的声响,都成了这场对练最铿锵的背景。
忽然间,湿热漫上眼眶,我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原来她们从不是在单纯演武,是早就在等。
等我看穿那些挂在太子皇兄口中所谓的规矩,不过是纸糊的牢笼。
等我不再在太子皇兄投来的目光里瑟缩,不再把“公主”的身份当成枷锁。
更等我真正明白:若有旁人的指指点点像针一样扎来,若有“女子不得持兵”的桎梏压得人喘不过气。
便该握紧手中枪杆,把脊背挺得比枪杆更直,用枪尖一寸寸劈开荆棘,趟出属于自己的生路。
毕竟每个人都不是谁的附庸,不是史书里模糊的注脚,是能凭一己之力劈开天地的,真正的强者。
后来太子皇兄开始监国,东宫书房的案头彻底没了空隙——奏折堆得比父皇从前御书房的还要高。
码得齐整却仍溢出台面,连窗棂透进来的晨光都被遮去大半。
只在泛黄纸页的边缘,映出一圈浅浅的金边,像给这满室的忙碌镶了层微光。
他从前最宝贝的那套和田玉镇纸,青白色的玉面上雕着缠枝莲纹。
纹路里还留着他常年摩挲的温润,如今却被挤到案角蒙了薄灰。
常握在手里盘得发亮的羊脂玉扳指,指尖触碰的弧度还带着熟悉的温度,也难得见他再碰,只静静躺在砚台旁。
边缘沾着未干的墨痕,像件被遗忘的旧物,透着几分落寞。
我有时路过书房,能听见他对着奏折低声叹气。
那声音里的疲惫,连厚重的锦缎门帘都挡不住,混着殿内的烛火气息,飘得很远。
许是太子皇兄分去了大半朝政担子,父皇母后终于有了闲暇,平日里常带着我出宫散心。
我们去过朱雀街的集市,刚走到街口,糖画师傅铜勺里融化的琥珀色糖液便飘来甜香,裹着市井的烟火气钻进鼻腔。
那是宫里熏香从未有过的鲜活,混着旁边包子铺的麦香、首饰摊的银饰碰撞声,热闹得让人心里发暖。
师傅端坐凳上,身前的青石板擦得干干净净,他手腕轻转如行云流水,糖液细如银丝,在石板上一勾一画。
先画虎首,圆睁的虎眼蘸了点黑糖,瞬间有了锐光。
再画虎身,线条流畅如风吹麦浪,虎纹细密有致。
最后添上遒劲的虎爪,转瞬就跳出只威风凛凛的虎,连虎尾的弧度都透着灵动。
围观众人忍不住拍手叫好,我凑过去看得入神时,师傅还笑着多给我的糖虎添了缕飘带。
糖液凝固后的甜香缠了我满手,我举着糖虎走在人群里,看路边卖花姑娘递来的芍药开得正艳,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我们也去过城郊的农庄,彼时麦浪正盛,风一吹便翻涌成金色的海,裹着新麦的清香扑面而来。
呛得人鼻尖发痒,忍不住想打喷嚏。
农人站在田埂上,搓着满是老茧的手,指缝里还沾着湿润的泥土,却笑得格外爽朗。
“今年雨水足,麦穗沉得压弯了杆,每亩地能多收两石粮,收成错不了!”
他身边的姑娘挽着裤脚,裤腿溅了些泥点也不在意,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水田里溅起小水花,却半点不怯。
“姑娘要是不嫌弃,秋天来尝新麦做的馒头,刚出锅的,咬一口能尝到麦香,甜得能咬出蜜来!”
她说着还掰了根麦穗,揉出麦粒递到我手里,温热的麦粒在掌心滚着,带着阳光的温度,满是生机。
风吹过麦浪的“沙沙”声里,混着远处孩童的嬉闹声,满是对日子的盼头。
风里的味道总在变,有时是市井的糖香、肉脯香。
混着小贩“新鲜果子贱卖,不甜不要钱”的吆喝声,声线清亮得能穿透人群。
有时是田埂的青草香、泥土香,伴着农人“今年能给娃添件新衣裳,再买个布偶娃娃”的谈笑声,语气里满是满足。
这些都是深宫里从未有过的鲜活,像清甜的泉水,一点点漫过我心里被“皇妹该如何”的规矩困住的角落。
甜得让人心尖发颤,连呼吸都觉得比在宫里轻快了几分。
我渐渐明白,原来日子不只有描红、学仪轨、练女红,还能有这般热闹的烟火气,能有这般自在的欢喜。
也是在这些日子里,我渐渐生出些不一样的念头。
从前太子皇兄总皱着眉教训我,手指叩着紫檀木案几,发出“笃笃”的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女子该守本分,学女红、懂仪轨就够了,舞刀弄枪成何体统?传出去让人笑话!”
“皇妹别掺和朝堂事,那些奏折里的弯弯绕,不是你该碰的,免得添乱还落人话柄。”
可看着集市里摆摊卖绣品的妇人,指尖翻飞间绣出的鸳鸯活灵活现,针脚细密得连光都透不过。
她的绣绷旁放着两个布包,是给学堂读书的孩子准备的点心,孩子放学来送热汤时,她眼里的笑比绣品上的金线还亮。
看着农庄里的姑娘,扛着比自己还高的锄头在田里劳作,力气不比男子小。
说起今年的收成,眼里的光比头顶的阳光还要炽烈。
我忽然觉得,他口中那些“天经地义”的道理,好像并非全对,女子也能凭着自己的本事,活得出彩。
再后来,我隐约懂了些更深的缘由。
有次路过东宫,听见他跟贴身侍从低声说“皇妹近来总往外跑,还总往演武场凑。
你多盯着点,别让她接触那些武将大臣,尤其是锦瑞昭王”。
话语里的警惕藏都藏不住,像怕我偷了他最珍视的宝贝。
我躲在廊柱后,看着侍从点头应下,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心里忽然一沉。
他对我这般严管,或许不只是真的觉得“女子不行”,更是怕我也对朝堂生出兴趣。
怕我借着演武场、借着昭王的势力,同他争那把放在太和殿上、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
可皇位有什么好呢?我瞧着父皇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披着绣着五爪金龙的朝服坐在御案前,手里的朱笔几乎没停过。
连一顿安稳饭都要分成两三回吃——有时刚端起碗,太监就捧着印着“加急”二字的奏折进来。
他放下碗筷的动作,总带着几分无奈,眉头也跟着皱起,连鬓角的白发都显得更清晰了。
太子皇兄监国后,更是常常对着奏折皱眉到深夜,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墙上,连肩膀都是紧绷的。
我好几次路过东宫,都看见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眼底满是疲惫,连话都懒得说,只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那样的忙碌,那样的身不由己,连自己喜欢的事都挤不出时间做,我是半点都不想要的。
我只想能时常握着演武场的玄铁枪杆,枪杆上的木纹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深,练到汗湿重衣、手臂发酸。
听枪尖破风时“咻咻”的锐响,感受风从耳边掠过的畅快,看阳光落在枪尖上泛着冷光。
只想有朝一日能跟着昭王她们,去边境看看雁门关的雪,看看她们是如何握着兵器,守着城墙上绣着“承霄”二字的大旗。
护着城里那些晨起的炊烟、暮归的孩童,听百姓拉着她们的手说“有你们在,我们安心”。
只想能像负责擦兵器的阿桃说的那样,“殿下以后要是能来军营长住,我们教您骑马,教您射箭,咱们一起去巡营。
夜里还能围着篝火听凌霜队长讲战场的故事——她上次还跟我们说,在雁门关见过会发光的流星,许愿特别灵呢!”
那些才是我心里真正盼着的日子,简单又鲜活,满是自由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