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生
林秀珠推开老宅的木门，夜风吹得门轴轻响。?白\马′书.院~ ^追^蕞^歆_蟑/截\
她沿着回廊往西厢走，廊下的宫灯昏黄，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刚转过拐角，就见康全种坐在回廊下的长椅上，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烟，目光落在远处的夜空。
她没说话，轻轻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一同抬眼望向天上——今晚的月亮真圆，像块被打磨过的玉盘，清辉洒在回廊的石板上，连缝隙里的青苔都亮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林秀珠才恍惚想起，他们好像己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这样安安静静看过月亮了。
应酬、算计、家族琐事填满了日子，连抬头看天的功夫，都成了奢侈。
她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国外的月亮，会不会也这么圆？
沉默像潮水般漫过两人，首到康全种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像被风吹散的云：“大发出发了吧？”
林秀珠点了点头，喉间滚了滚，只发出一声“嗯”，尾音里裹着说不出的无奈，还有几分彻底的看破。
他们都没再说话，可彼此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几十年，太多的交易，太多的家族。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牵一发而动全身。
想要让其他人走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就必须有人留下来，把所有的罪责都扛下来，堵上所有的窟窿。
而康全种，是主动留下来的那个。
风从回廊尽头吹过来，带着夜的凉意，林秀珠往康全种身边靠了靠。
两人依旧望着月亮，月光落在他们脸上，映出眼底藏不住的沉重。这圆圆的月亮，照过他们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也照过如今的身不由己，只是不知道，下次再这样一起看月亮时，会是在什么时候，又会是在何处。!精\武-小!说*王~ ′首?发\
“还记得咱们俩是怎么认识的不？”康全种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憨态，“是食品厂的张大姐牵的线，那时候我心里头慌得很，见面头天晚上翻来覆去没睡着。”
他抬手比了比两人的肩，“我那时候比你还矮一点，又瘦又黑，穿件洗得发白的工装，你却穿着碎花连衣裙，又白又漂亮，站在巷子口像朵花似的。我当时就想，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愿意跟我相亲。”
林秀珠被他说得也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软了不少，眼神里泛起一层温柔的水光，像是真的回到了几十年前：“我当然记得。那时候跟其他人相亲，人家要么买点心，要么请去看电影，散场还塞把花生瓜子。就你不一样，头回见面没说两句，就问我家里还有个弟弟，叫大发是吧？”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没过几天，你就抱了两个布包来，打开一看，是给我和大发各做了一套新衣服——我的是浅蓝的的确良，大华的是灰色的小褂子。我妈当时就跟我说，这小伙子实诚，心里装着人。我也这么觉得，就冲你这份懂事，知道我们姐弟俩不容易，我就认定你了。”
康全种听着，眼眶微微发热，他攥紧林秀珠的手：“那时候穷，没本事给你买好东西，就想着你们缺啥，我就尽量补啥。没想到，你倒不嫌弃。”
“嫌弃什么呀？”林秀珠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那时候的日子苦是苦，可心里踏实。不像后来，手里的钱越来越多，能买的东西越来越贵，心却越来越空了。¨求\书?帮/ /耕!芯~蕞*全*”
“这辈子，有老大到老五这五个丫头，我其实挺高兴的。”康全种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回忆的温软，“当年镇上的人总嚼舌根，说我康家断了根，生不出带把的。可我看着她们一个个长大，会喊爸，会给我递酒，我心里比谁都踏实。”
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语气沉了下去：“就是对不住你。当年为了要个儿子，为了康家能有个传承，我跟月娥……生了小六。”
这话他藏了几十年，如今说出来，像卸下了块压在心头的石头，却也带着难掩的愧疚，“我知道你心里苦，这些年，你从没提过，可我一首记着。”
林秀珠静静听着，忽然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康全种的手背。
两人的手都布满了皱纹，不再光滑，却在触碰的瞬间，传递着彼此才懂的温度。
“我懂，”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彻骨的清醒，“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咱们选的这条路，逼着人这么做。”
她抬头望着月亮，眼神里没了平日里的锐利，只剩几分疲惫的通透：“你以为我当年没想过吗？可你看看咱们待的这个圈子，财富和权力是绑在‘传承’上的。你没有儿子，别人就会觉得你家是浮萍，没有根，谁还愿意跟你深交？生意上的往来，利益上的交换，说到底，都要看你能不能把这份家业传下去。”
“他们信的不是你康全种多有本事，是信你康家有后，这份合作能安稳延续几十年。”林秀珠收回目光，看着康全种，“所以你要个儿子，我没怪你，我知道这是咱们踏进这个圈子，就必须付出的代价。”
康全种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月
光下，两人的身影靠得更近，那些藏了半辈子的委屈、愧疚和无奈，在这一刻，都被这轮圆圆的月亮轻轻照透了。
夜渐渐沉了，风里的凉意又重了几分。
回廊尽头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陈姐领着个佣人走来，手里捧着两件厚大衣，脸上带着点嗔怪的神色：“先生，夫人，天这么凉，你们在这儿坐半天，仔细冻着。一把年纪了，可得多顾着身子。”
她快步上前，先把一件深色大衣披在康全种肩上，又帮林秀珠拢好浅灰色的衣襟，指尖还轻轻探了探林秀珠的手背，确认衣服裹严实了才放心。
康全种忽然伸手，握住了陈姐的手——那双手也布满了细纹，是几十年操持家务留下的印记。
“陈姐，”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郑重，“我这老婆子，往后就多拜托你照看着。这些年辛苦你了，以后……还要继续辛苦你。”
陈姐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跟着康家几十年，当年从农村走投无路被赶出来，是康家收留了她，给了她遮风挡雨的地方，让她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过上了安稳日子。
她这辈子没儿没女，康家早己是她的亲人，康全种夫妇待她从没有主仆的隔阂，只有尊重和体谅。
这份情，她记了一辈子。
她紧紧回握住康全种的手，眼泪忍不住落下来，连忙用另一只手抹了抹，强装着轻松笑道：“先生说啥呢，我跟着你们这么多年，早把这儿当家了。您放心，往后夫人有我照顾，家里的事也有我盯着，万事有我，您别操心。”
林秀珠看着这一幕，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她轻轻拍了拍陈姐的胳膊：“这些年多亏了你，有你在，我们才安心。
突然，风裹着深夜的寒气，吹得廊下宫灯轻轻摇晃。
康全种看着陈姐扶着林秀珠站起身，才对身旁的佣人摆了摆手：“扶我回东厢吧。”
佣人连忙上前，小心地搀住他的胳膊，脚步放得极轻。
林秀珠被陈姐扶着往西厢走，石板路上的月光碎成一片，踩上去像踩着一层薄霜。
陈姐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稳妥：“夫人，您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衣服、常用的物件都按您的习惯叠好，装在最上面。香港那边的别墅，我让那边的人提前半个月就打扫过了，窗明几净的，连您喜欢的兰花都摆上了。”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别墅里的佣人都是在香港本地请的，都是新面孔，底细我都查过，干净可靠。新护照、香港身份证也都准备好了，往后在那边生活，不会有麻烦。”
林秀珠听着，脚步没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前方西厢的门扉上——那扇门里，藏着她几十年的时光，如今却要成了过往。
陈姐察觉到她的沉默，悄悄放缓了脚步，伸手帮她紧了紧大衣：“夫人，别多想了，到了香港就好了，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林秀珠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走到西厢门口，陈姐推开门，暖光从屋里漫出来，映在两人身上。
而另一边，康全种也在佣人的搀扶下走到了东厢门口，他回头望了一眼西厢的方向，只看到一扇紧闭的门，最终还是转过身，慢慢走了进去。
两扇门先后合上，将回廊的月光和寒气都挡在了外面。
老宅里彻底静了下来，只有夜风偶尔掠过窗棂，留下一声轻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