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今夕是何年

作为曹丕篡汉自立的幕后操盘手之一。

司马懿非常了解那位工具人对于维持曹魏政权合法地位的重要性。

前年请动那位出来驳斥麋威等人谬论,最早就是他提议的。

而如今,这位竟然落入麋威的手中了?

这才是麋威偷袭河内的真正目的?

当然,这不足以动摇司马懿继续坚守的决心。

“名”再如何重要,到底不如“实”。

军事上的胜利才是获得一切的前提。

便道:“山阳公落到麋威手中,后续必要如当初劫走了杨公那般,在汉室正朔的问题上大做文章。”

“我当下不在朝中,也不方便上表。”

“此事只能让陛下亲自定夺了。”

毕竟他刚刚打败了仗。

人还是从河内走丢的。

然而徐庶听到此言,脸色更是惶恐,数次张嘴,又犹犹豫豫。

司马懿情知对方不会无的放矢,皱眉道:

“元直有话何妨直言!”

“事已至此,你我若不能同心同德,难道要在面对诸葛亮的屠刀时,方才悔不当初吗?”

徐庶闻言重重一叹,以极其缓慢的语速道:

“三月前……仲秋前后……先帝……已崩于宫中。”

“……!!!”

司马懿足足愣了三十息才反应过来。

上前狠狠抓住徐庶的脖子,声色俱厉质问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啊!”

徐庶苦笑颔首,又指天道:

“此事关乎天子,庶岂敢妄言?”

“只是彼时皇太子和朝中诸公一直认为,河东战局不明,骤然为大行皇帝发丧,恐会动摇军心。”

“须知诸葛亮等人为主……刘备发丧,也是在进入长安之后的。葬礼更是拖延的到占据关中全境之后!”

“司马公试想一下,若非情势危急,左将军又怎会默许我打出他的旗号来救援你?我徐庶自问还没有那么大面子!”

司马懿颓然松手,一时竟无言以对。

因为易位而处,自己若在朝中,恐怕也会赞同暂时秘不发丧,等战局明朗再公之于众。

可问题是。

这不是没有在洛阳嘛!

谁知道天子临崩之时,有没有另有安排?

谁知道皇太子见自己不敌诸葛亮麋威,会不会因此轻视?

而更关键的是,另外三位托孤重臣会不会乐于看见自己失势?

权柄当然是越少人分润越好的嘛!

可笑自己一直避居于大河以北,天天与山川为畔,自以为还能遥控朝局。

结果一眨眼,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一念及此,司马懿终于再难说服自己留下。

只想尽快回河内老家。

便吩咐一名书佐道:

“告知吴季重,我要回温县讨贼,筹集粮草,请他好好看守关隘,勿被诸葛亮所得!”

那书佐领命而去。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书佐便匆匆折返,一脸哭笑不得道:

“吴将军昨夜已经返回河内,说要亲自替司马公筹集军粮!”

啪嗒。

司马懿失神跌坐于地。

这一刻,他莫名想起自己常常取笑徐庶的那段过往。

所谓方寸乱矣。

……

河东郡,端氏。

麋威走到城中一处大宅时。

姜维正亲自带人守门。

脸色紧绷,如临大敌。

直到看见麋威,才稍稍放松下来。

麋威:“那位还是不进食?”

姜维无奈摇头,道:

“说是只想吃鹿肉。”

“鹿肉……这话他敢对着曹丕说吗?”麋威轻嗤一声。

抬手示意左右不必跟上来。

不久,麋威独自走到宅中庭院。

一名穿着锦衣丝履的贵气中年正坐在大树下望天发呆。

身边还有四位年龄各异,但一看就是富贵优养的妇人。

当中三位看见麋威走来,顿时花容失色,纷纷躲到丈夫身后,

剩下那位虽也惶恐,但勉强保持了镇定,规规矩矩地对麋威行礼。

麋威抬手示意四女退下,然后径自走到那男子跟前,站定。

那男子犹自望天不语。

于是麋威也不说话。

只是让仆人取来铜鐎斗、炭火、清水,又往铜斗里倒了一些茗叶,慢慢温煮起来。

随着水温渐高,一股清新的香气弥漫开来。

男子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吸了吸鼻子。

以一口字正腔圆的洛语雅言问道:

“此为何物?”

麋威用木勺搅了搅水面漂浮的叶子,道:

“吴王登遣使奉献的茗粥,江东珍品。”

听到“吴王”二字,男子下意识皱眉:

“非刘氏不可王。”

“有理。”麋威点头。

“然则魏王父子又如何?”

男子面色一红,闷声道:

“势穷矣,无可奈何。”

然后不等麋威开口,又问:

“既是诸侯上献天子的贡品,足下何故自用?”

麋威:“自是天子所赐。”

男子:“天子何在?”

麋威:“在长安。”

男子:“天子焉能在长安?”

麋威放下木勺,淡然应道:

“天子也可以在洛阳。”

“东头也好,西头也好,普天之下,莫非汉土。”

“能镇汉土,保宗庙,护万民者,方为大汉天子。”

“至于鹿往哪里走,又何必在意呢?”

男子怔然不能语。

好一会儿,才再度启齿:

“今夕是何年?”

麋威即答:“建兴元年,冬十二月。”

“建安,建兴,建安,建兴……”

男子喃喃自语,声音渐低。

又是好半天不再说话。

而麋威将煮好的茗粥倒了两杯。

一杯自饮。

另一杯却没有递给对方。

只是随手放在身前。

男子盯着袅袅升腾的水汽,咽了口唾沫。

忽而抬头道:

“孤不吃鹿肉,得入长安乎?”

麋威摇头:

“此事还须请旨于天子,台阁公议。”

“在此之前,还请足下在端氏静心安养。”

听到这里,男子终于勃然作色:

“昔年赵魏韩三家分晋,迁晋君于端氏。”

“今卿等自立正朔,欲行三家之事乎?”

此言一出,退至后方的四名妇人再度失色,很快便有呜咽之声传来。

麋威置若罔闻。

吹了吹烫热的茗粥,轻轻啜了一口。

不紧不慢道:

“晋君无德无能,智伯在时便已经大权旁落,政出私门,何须等到三家分晋才知道悔恨?”

“今尊下历尽劫难,重归汉室门庭,只要安分守己,犹不失宗王之尊,子嗣也不失宗室待遇。”

“若他日有功于社稷,犹可以功臣的位分从祀太庙,血食不绝。”

“这不比在浊鹿城当个亡国之君畅快?”

说着,麋威放下杯,命仆人端上煮好的热食,与另一杯茗粥并排放在一切。

后方四位妇人也各有饮食。

“趁热喝,趁热吃。”

“再美味的佳肴,放凉了就不好入口了。”

中年男子,也即是山阳公刘协了。

闻言脸色数变,终究自知理亏。

微微一揖,便上前取过杯盘。

先是啜了一口茗粥,对这苦尽回甘的口感啧啧称奇。

但筷子伸到盘子里的时候,发现表明覆盖了一张薄薄的半透明纸。

只能看见水汽凝结的细珠,看不见内里的肉食。

莫名有些惶恐,满脸惊疑问道:

“这里面装的……不会是马肉吧?”

啪。

麋威放下杯,没好气道:

“你这一会鹿一会马的,骂谁是赵高呢?”

说罢甩袖离去。

刘协顿时尴尬,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直到饥肠鼓噪,忍不住戳开了纸膜,方才彻底安心下来。

原来是一盘加了盐梅炖煮的鱼羊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