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武承嗣的残忍 刘建军的冷酷 武攸暨

第190章武承嗣的残忍刘建军的冷酷武攸暨的疯狂(万字大章节)

和武承嗣斗法的胜利,并没有让李贤多么开心。

这个表弟,自己自幼就胜过他太多。

这一次,也只不过是再多胜过一次罢了。

此时的李贤,反倒是看着在御座之上发号施令的武后,心里有种跃跃欲试的不服。

……

宴会终于在一片看似祥和热烈的气氛中结束。

李贤带着一身酒气与疲惫往沛王府的方向走去。

回到沛王府。

书房里,炭火依旧燃着,刘建军竟还没睡,正就着灯火,摆弄着几枚铜钱,似乎在占卜着什么。

李贤强打起几分精神,走过去调笑:“怎么何时和游方术士学了卜卦之术了”

刘建军没搭理李贤的调侃,头也不抬地问:“回来了宴无好宴吧”

李贤脱下沾染了酒气的外袍,走到炭盆边伸出手烤着,将宴会上与武承嗣的冲突,以及太平如何相助,自己如何作诗应对,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刘建军听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还行,武承嗣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他越是这般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彰显存在,越是说明他心虚,说明他除了一个‘武’姓,在你母皇心里,并没有太多真正的分量,不足为虑,倒是太平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李贤在刘建军对面坐下,眉头微蹙:“可他毕竟是母皇的亲侄子,如今又封了魏王,声势正隆。”

“声势”

刘建军将铜钱一枚枚收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那玩意儿是虚的,武承嗣越是张扬,你越要沉住气,表现得谦恭、识大体,今日你这诗作得就很好,既捧了你母皇,又压了武承嗣,还没留下任何攻击性的把柄,分寸拿捏得不错。”

李贤有些担忧,道:“可……如此,会不会表现得我对储君之位太过渴切”

“你不渴切才不正常!储君之位你都不想要了,你母皇不得怀疑你所图甚大”刘建军没好气的说道。

听到刘建军这么说,李贤稍稍安心。

“那……你说的洗刷冤屈……”

“这事儿不急,等着就行,现在一切都在正轨上。”

刘建军打断他,眼神显得有些深邃,“眼下,我们得开始走第二步了。”

“第二步”

“拜访、拉拢朝中大臣。”刘建军坐直了身体,语气变得认真,“光有你母皇的些许好感和大义名分还不够,你需要有自己的声音,有自己的支持者。朝堂之上,没有人是孤岛。”

李贤精神一振:“依你之见,该从何人入手如今朝中大臣,多是母皇……陛下的心腹,或是武氏一党,我们能拉拢谁”

刘建军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谁说要你现在就去拉拢那些位高权重、立场鲜明的宰辅重臣了

那叫自投罗网。

“咱们得找那些……位置关键,但又不太起眼,或者,内心仍对李唐抱有旧情,且对未来感到迷茫的人。”

他掰着手指头数道:“第一种,掌管文书、传递信息的中枢低阶官员,比如门下省的给事中、中书省的舍人,别小看他们,消息灵通,有时还能在文书上做点手脚,影响可不小。

“第二种,掌握部分京城防务,但又非核心主将的武将,比如金吾卫的中郎将、郎将一级。

“第三种,便是那些以清流自居,重视礼法正统,对女子称帝内心未必全然认同,但又不敢明着反对的御史台官员和一些翰林学士。”

李贤仔细听着,觉得刘建军说的颇有道理,但又感到无从下手:“这些人遍布朝堂,我们该如何甄别、接触若贸然拜访,岂不惹人怀疑”

“这事儿你还问我啊”刘建军露出夸张的神色,道:“当然不能你沛王殿下亲自提着礼物,一家家去敲门,你得先‘偶遇’,再‘请教’,最后才是‘往来’。”

他详细解释道:“洛阳有洛水之秀,龙门之盛,正是雅集佳处,你可借太平之名,于洛水之滨设一场‘诗会’,或邀约三五将领会猎于北邙。

“在这些场合,你不谈政事,只论诗文典故、兵法骑射,表现得谦逊好学、豪爽重才,尤其是对那些清流文人与中阶武将,这一套最为管用。

“留下好印象后,日后便可借着探讨学问、品鉴良驹的名义,请他们过府一叙,或你去回访。

“一来二去,情谊与信任自然就近了。”

李贤脑海中逐渐有了思路,感慨道:“得亏有你,不然我连该怎么忙的方向都不知道。”

刘建军耸了耸肩:“没办法,眼下在洛阳,在你母皇眼皮子底下,我是不太好做什么小动作的,只能给你出谋划策。”

李贤好奇。

“因为我在你母皇那里的定位,她拿我当成你养的……算了,反正你只要知道干实事的活儿不适合我出面就行了。”

刘建军胡乱的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自己在武后那里的具体印象。

李贤也不再追问。

……

数日后,洛水之畔。

一场由太平公主发起,沛王李贤“恰巧”受邀的洛水祓禊诗会,在春光潋滟中举行。

太平如今寡居,又深得圣心,由她出面组织此类雅集,既合情合理,又不会过分引人猜忌。

李贤身着亲王常服,姿态闲雅,游走于文人墨客之间。

他刻意避开了那些已明显依附武承嗣的官员,而是与几位被刘建军圈定为“潜在目标”的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相谈甚欢。

话题从《诗经》中的“蒹葭洛水”延伸到近来官员考课中的诗赋题目,他引经据典,见解不俗,却又每每在关键时刻,谦逊地将话语权交给那些以学问著称的老臣,言语间流露出对大唐文教典章的深切认同。

诗会顺利结束。

在诗会结束的同时,“沛王殿下沉静好学,礼贤下士,其气度风雅,依稀可见先帝早年风范”的言论,开始在特定的小圈子里漾开涟漪。

休沐之期,李贤又约上一些中低层武将,在北邙山猎苑纵马狩猎。

李贤与武将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谈论边疆战例、兵械改良,他言语中对军中事务的了解和对武将辛劳的体恤,让这些武夫感到了一种难得的尊重。

……

如此,一个春季悄无声息的过去。

初夏的洛阳,牡丹期已过,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暑气,也多了几分躁动。

李贤的“偶遇”和“请教”策略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通过太平公主的几次雅集和北邙的几次游猎,他与几位目标人物的关系,从最初的点头之交,渐渐变得可以坐下来品茗论道,甚至开始探讨一些更深入的话题。

刘建军在幕后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渔夫,通过李贤的反馈,不断调整着“鱼饵”和“垂钓”的深度。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终究会翻涌上来。

这一日,李贤正在府中与一位近日走动颇为频繁的给事中下棋。

这位给事中姓王的,乃门下省正五品上官员,负责审议封驳文书,年约四旬,素以清正敢言著称,对武承嗣等人的做派早有微词,经过数次“偶遇”和深谈,已对李贤流露出明显的倾向。

棋至中盘,王给事中刚落下关键一子,门外忽然传来刘建军的声音:“殿下,上官内舍人已到府门。“

李贤瞬间了然,给了王给事中一个歉意的眼神。

王给事中反应很快,他将手中剩余的几枚棋子轻巧地投入棋罐,起身告退:“殿下,下官衙中尚有积压文书待处,不便久留,这就告退。”

李贤也不多言,只微微颔首,低声道:“王公慢走,今日手谈,获益良多,改日再续。”

……

等王给事中离去后,李贤看到上官婉儿和刘建军肩并肩走进来,就知道上官婉儿这次并非是受到武皇旨意来的了。

他当即也放轻松了一些,笑道:“婉儿姑娘可是来找刘建军的”

但上官婉儿神色却并未放松,敛衽一礼,声音低沉了些许:“殿下,婉儿此来乃有要事相告……魏王,又有动作了。”

李贤心中一凛,引她至内室,刘建军也已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

“武承嗣见先前陛下登基时,数番劝进效果显著,竟也起了效仿之心。”上官婉儿语速略快,带着一丝鄙夷,“他自己不便出面,便暗中指使一个叫王庆之的洛阳人,纠集了数百所谓‘民意’,联名上书,请求立他武承嗣为太子!”

李贤和刘建军对视一眼,发现他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奇道:“你听婉儿说过这事儿了”

“没,但你这边在拉拢人,他那边不可能不搞小动作的。”刘建军耸肩,“倒是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脑子。”

李贤点头,转身看向上官婉儿:“母皇是何反应”

“陛下接见了那王庆之。”

上官婉儿继续道,“问他:‘皇嗣我子,奈何废之’那王庆之早有准备,回答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还说,当今是武家的天下,岂能再由李家人继承”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此话……着实戳中了陛下的心事,陛下当时神色便沉郁下去,只挥挥手让他退下。可那王庆之竟以死相胁,跪地不起,声称陛下不答应便撞死殿上。”

“母皇答应了”李贤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倒没有。”上官婉儿摇头,“陛下只说此事关系重大,不能轻决,但……却赐给了王庆之一张盖有印信的纸符,许他凭此可随时入宫求见。”

“这……”李贤眉头紧锁,这无异于给了武承嗣一个随时可以煽风点火的渠道。

“陛下送走王庆之后,便召见了文昌右相岑长倩商议。”上官婉儿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陛下本意,或许是想听听这位心腹重臣的意见,毕竟岑相曾建言让皇嗣改姓武,陛下还赐其国姓。但岑相听闻此事,竟断然反对!”

“哦他如何说”刘建军终于开口,眼中精光一闪。

“岑相言道:‘皇嗣居东宫无过,岂可轻废!此乃国本大事,岂容小民妄议臣请严惩此辈,以儆效尤!’因岑相态度坚决,其他几位宰相也多附和,此事暂且被压下了。”

李贤松了口气,暂时被压下,就说明悬而未决。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贤心中五味杂陈,既庆幸岑长倩等大臣仍维护李旦,因为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维护李唐正统,又担忧母皇那暧昧的态度和那张留给王庆之的“通行证”。

刘建军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沉寂:“好事,天大的好事!”

“武承嗣这是自己把脖子伸到铡刀下了!”

刘建军一拍手掌,道:“他搞这种‘民意’逼宫,看似聪明,实则愚蠢至极!

“第一,他触碰了武后最敏感的权力神经,武后能登基,岂会不知‘民意’如何运作她可以自己用,但绝不会允许别人,尤其是她的侄子,用同样的方式来要挟她!

“第二,他此举等于将朝中所有仍心向李唐,或仅仅是遵循正统礼法的大臣,都推到了对立面,岑长倩的反应就是明证!”

刘建军又看向上官婉儿,问:“那武承嗣呢,他现在是什么反应”

上官婉儿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凝重:“武承嗣岂会甘心他见岑长倩带头反对,致使他的图谋受挫,便将岑长倩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不敢直接再就立储之事纠缠陛下,便另生毒计。”

“什么毒计”李贤追问。

“他以吐蕃犯边为名,游说陛下,称需重臣挂帅以震边陲,举荐岑相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出征吐蕃。”上官婉儿说道,“陛下或许是想让岑相暂离朝堂漩涡,或许是真担忧边事,便准奏了。”

刘建军冷笑一声:“调虎离山,老套但有效。一旦岑长倩离开洛阳,远离权力中枢,便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正是如此。”上官婉儿点头,继续道,“岑相率军刚离洛阳不久,武承嗣便指使酷吏联名上奏,诬告岑长倩暗中勾结吐蕃,意图拥兵谋反!”

李贤倒吸一口凉气:“谋反这……如此拙劣的诬告,母皇她……”

“殿下,谋反二字,在任何时候都是重罪,尤其是在大周初立、人心未定的敏感时刻。”

上官婉儿语气沉重,“岑相身为文昌右相,位高权重,又掌兵在外,陛下岂能不疑纵然证据牵强,但在酷吏的罗织之下……陛下宁可信其有。岑相尚未至边境,便被一纸诏书紧急召回,直接投入了丽景门的推事院大牢。”

接下来的话,上官婉儿说得更加艰难:“推事院由酷吏把持,几番大刑……岑相他……屈打成招。最终以谋逆罪,与……与数十名被指认为其同党的官员,一同被处决了。”

书房内陷入了死寂。

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一位位高权重的宰相,数十名朝廷大臣,转眼间便身首异处,武承嗣的狠辣与酷吏的恐怖,如同一股寒流,瞬间席卷了室内。

李贤脸色发白,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他知道政治斗争残酷,却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

刘建军也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情,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

“岑相一死,武承嗣气焰更炽。”上官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厌恶,“他认为再无人敢阻拦,便又指使那王庆之,凭借陛下所赐的印信,频繁入宫求见,反复呈请立他为太子。”

“母皇这次……答应了”李贤的声音有些干涩。

“起初,陛下只是敷衍。但王庆之在武承嗣指使下,几乎三日一请,五日一求,不胜其烦。更可恨者,他言语间愈发大胆,仿佛立武承嗣已是板上钉钉之事,甚至隐隐有逼迫陛下速作决断之意。”

上官婉儿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陛下是何等人物她刚刚登基,正欲大展宏图,岂容一个市井小民,终日在她耳边聒噪身后之事立子立侄,此乃天大的难题,陛下心中自有权衡,岂是旁人能一再逼迫的”

刘建军听到这里,嘴角终于又勾起一丝弧度:“看来,武承嗣和他这条疯狗,要自食恶果了。”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陛下终于被这无休止的纠缠惹怒了。她今日召见了凤阁侍郎李昭德,下令将王庆之拖出宫门,当众杖责,严惩不贷!并收回了那枚特许入宫的印信。”

李贤闻言,心中先是一松,随即又感到一阵寒意。

王庆之固然可恨,但其背后是武承嗣,母亲此举,是仅仅厌烦了王庆之,还是对武承嗣也起了警惕和厌弃之心

“殿下,”上官婉儿最后说道,“武承嗣经此一事,虽未受直接惩处,但其急于求成、手段酷烈的面目已暴露无遗,更引得陛下心生厌烦。

“朝中那些因岑相之死而噤若寒蝉的大臣,心中作何想法,尚未可知。眼下,或许正是……”

她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已然明确。

李贤看向刘建军:“刘建军,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上官婉儿也同时看向刘建军。

刘建军沉吟道:“武承嗣自毁长城,你母皇心生嫌隙,这对我们是大利。但现在还不是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贤子,你之前做的很好,低调,务实,结交中下层官员,现在要继续保持。”

“我们要等”李贤皱眉问。

“等。”刘建军肯定地道,“一方面,我们是在等你母皇对武承嗣的厌恶积累到一定程度,等朝中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大臣们,将希望的目光投向另一个可能的人选,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成为那个‘可能’。

“另一方面,我们需要等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你毫无嫌疑洗清当初的谋逆案的契机。”

李贤不解,但上官婉儿若有所思,问道:“你知道武后接下来的动作你如何知晓的”

李贤一愣,他疑惑的看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解释道:“武后打算为太平公主招驸马。”

李贤还是不解。

“她打算为太平招的驸马,是武攸暨。”

李贤瞬间瞪大了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武攸暨这怎么可能武攸暨……他已有妻室!母皇她怎能……”

李贤实在无法理解,母皇向来宠爱太平,又怎会容忍太平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

上官婉儿垂下眼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与冰冷:“正因如此……陛下已下令,赐死武攸暨之妻,为太平公主腾出位置。”

“什么!”

李贤猛地站起,脸色煞白。

他知道母亲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但如此直接、如此冷酷地剥夺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这依旧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甚至有些不能理解,武皇到底是因为对太平的宠溺,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才能做到如此的滥杀无辜。

“这就是我们等的契机。”刘建军突然开口,声音平静的有点吓人。

李贤一愣,下意识想到了他和武攸暨的关系。

然后忍不住问道:“你……你知道母后要对武攸暨之妻动手那……那你为何不曾提醒武攸暨”

刘建军轻轻摇了摇头:“知道,但知道的有些晚,而且……知道也不能去做改变。

“武攸暨手里有当初构陷你的关键物证,那个奴隶赵道生的卖身契。我们不动,是因为时机未到,也因为武攸暨对武皇尚有畏惧和忠诚,但现在……

“武皇为了太平,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武攸暨的发妻,在她眼中,武攸暨的感受、他妻子的性命,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这份‘恩宠’,足以让任何尚有血性的人心寒齿冷。”

李贤瞬间明白了刘建军的全部计划。

他心里一寒,声音带上了一些颤抖,问:“你是要……利用武攸暨的仇恨,让他交出证据,为我翻案”

李贤觉得刘建军太残忍了。

他看着刘建军那平静无波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诚然,

刘建军这样做,会让洗刷自己冤屈的这件事,从外表看起来和自己没有任何关联。

可……

这未免太残忍

利用武攸暨的仇恨,利用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

李贤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那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一条人命!我们……我们怎能拿这种事来做文章这……这与武承嗣构陷岑长倩有何区别与母皇她……”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头,难以启齿。

他发现自己竟在将刘建军与那些他憎恶的人相提并论,这让他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却又无法摆脱这个念头。

刘建军面对李贤的激动,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眼神更深沉了些。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等李贤急促的呼吸稍微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李贤心上:“贤子,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吟诗作对,还是在玩一场输了可以重来的游戏”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从你决定要争那个位置开始,从你母皇为了登基可以默许甚至推动构陷你这个亲生儿子开始,我们就已经身处血肉横飞的战场!这里没有温情,没有纯粹的正义,只有成败,只有生死!”

他站起身,走到李贤面前。

“区别当然有区别!武承嗣构陷岑长倩,是为了排除异己,满足私欲,手段卑劣,目的肮脏!

“我们呢我们是要洗刷你身上莫须有的罪名,是要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是为了让这朝廷少一个武承嗣那样的祸害,多一分重回正轨的可能!我们是在自救,也是在争取一个拨乱反正的机会!”

“可代价呢”李贤无助地闭上眼睛,他心里那份正直和仁义,还是不能容忍他对这样的事情无动于衷,“代价是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我们利用她的死……”

“她的死,是武皇造成的!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造成的!”刘建军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是你我!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在这既成的悲剧里,寻找一点可能,让她的死不至于毫无价值!让同样的悲剧,将来或许能少发生一些!

“你以为你在这里保持你的‘仁慈’,你的‘不忍’,就能让那女子复活吗

“不能!只会让构陷你的阴谋继续得逞,让武承嗣之流更加肆无忌惮,让更多像岑长倩、像武攸暨妻子这样的无辜者倒在权力倾轧之下!”

李贤踉跄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书架上。

刘建军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开他一直以来试图维持的某种幻象。

他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刘建军的逻辑冰冷而坚硬,将他逼到了道德的墙角。

“可是……可是你不是说武攸暨是你的好哥们么……”李贤的声音带着挣扎后的虚弱和不解,“我们这样去接近一个刚刚失去妻子的人,利用他的悲痛……我……我做不到,你难道就真的能心安理得吗”

他无法想象,一个人要如何冷静地利用挚友的丧妻之痛来达到目的,哪怕这个目的听起来是正义的。

刘建军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正因为他是我朋友……我才更了解他现在的绝望,贤子,你以为我现在心里好受吗”

他看向李贤,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交出赵道生的卖身契,帮你翻案,这不仅仅是帮你,更是帮他自己!这是他能对那个造成他悲剧的源头,所能做出的最有力、也最安全的反击!

“这能让他觉得,他妻子的血没有白流,她的死,至少动摇了那至高权力根基的一块砖石!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救赎,远比我们给他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更有效!”

李贤沉默了。

他靠在书架上,仰头看着屋顶的梁柱,胸膛剧烈起伏。

母亲的冷酷,武承嗣的狠毒,刘建军那混合着友情与算计的复杂情感,还有那个素未谋面却因权力而香消玉殒的女子……种种影像在他脑中交织冲撞。

刘建军的话,为他揭示了另一种残酷的“善意”。

利用朋友的悲剧,究竟是更深的伤害,还是一种另类的拯救

他发现自己无法简单判断。

他只知道,刘建军的决心已下,而他自己,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要洗刷冤屈,要对抗母亲和武承嗣,就不能被纯粹的道德感束缚手脚。

良久,李贤缓缓站直身体,他脸上的痛苦和挣扎并未完全消退,但眼神里多了一种下定决心的坚毅,一种近乎悲凉的认命。

他看向上官婉儿,问道:“武攸暨呢出了这样的事,母皇应该会将他召来洛阳吧”

上官婉儿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李贤,随后又看向刘建军,最后抿了抿嘴,点头:“不错,武攸暨被武后安置在了……”

话音未落,李贤就挥了挥手打断,然后看向刘建军,声音沙哑:“我……我去见他,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由我单独去见他,你不要出面。”

刘建军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是了然,甚至是一丝微不可查的……感激。

李贤沉声道:“由我自己去谈,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你和武攸暨之间那份友情,也能……让我稍稍心安一些。”

“好。”刘建军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小心行事。他现在……情绪肯定极不稳定。”

……

翌日,夜色深沉,洛阳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别院外,李贤的马车悄然停驻。

武攸暨身份特殊,李贤只能选在夜色降临之后到来。

这里并非武攸暨的正式府邸,更像是临时安置的僻静之所,透着一股被遗弃的冷清,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白日的暑气,却驱不散从此间院落渗出的森然寒意。

引路的是一名眼神黯淡的老仆,显然是武攸暨从老家带出来的心腹,他沉默地将李贤引入内室,甚至没有通传。

内室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

武攸暨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胡床上,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他未着冠,头发散乱,原本合身的锦袍此刻松垮地挂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但他坐得笔直,不像醉倒,反而像一尊被痛苦凝固的石像。

李贤看着他,没来由的想到他在长安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和此刻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李贤的脚步很轻,但武攸暨还是察觉了。

他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石摩擦:“沛王殿下。”

语气平淡,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平静。

“武攸暨。”

李贤开口,声音因眼前的景象和心中的沉重而有些滞涩。

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在见到武攸暨这副模样的瞬间,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走到武攸暨侧面,能看到对方半边脸颊深陷,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血丝和一片荒芜。

“武攸暨。”李贤声音低沉,“我……刚听闻尊夫人之事。”

武攸暨终于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空洞:“殿下是来看我武攸暨如何成为天下笑柄的么妻子刚死,就要尚主……”

“本王绝非此意!”李贤打断他,在他面前蹲下,平视着他的眼睛,“武攸暨,本王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但正因如此,本王才必须来见你。”

武攸暨冷笑一声,别开脸去。

“你恨吗”李贤轻声问,“恨这随意夺人性命的权力”

武攸暨的身体猛地一颤,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

“本王也恨。”李贤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情绪,“恨那莫须有的谋逆罪名,恨那构陷本王的阴谋。武攸暨,你失去的是挚爱的妻子,本王失去的是清白和尊严。我们都是被权力践踏之人。”

武攸暨缓缓转回头,第一次认真看向李贤。

李贤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本王今日来,是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据说当年构陷本王的关键证据,奴隶赵道生的卖身契,在你手中。”

武攸暨瞳孔微缩,沉默良久才道:“殿下如何得知”

“这不重要。”李贤没有提及刘建军,“重要的是,这份证据可以洗刷本王的冤屈,武攸暨,这不是交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那些践踏我们的人付出代价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帮本王翻案,就是向所有人证明,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也会犯错,也会构陷忠良、残害骨肉!这虽不能让你我失去的回来,但至少……能让造成这一切的人,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武攸暨死死盯着李贤,胸膛剧烈起伏。

泪水突然从他干涸的眼眶中涌出,混合着无尽的悲愤。

“她……她那么善良……”他哽咽着,声音支离破碎,“就因为她嫁给了我……就该死吗”

李贤沉默地等待着。这一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

终于,武攸暨摇摇晃晃地起身,问:“我该如何去做”

“她明日会召见你,宣读赐婚之事,我需要你……在那时拿出证据。”

武攸暨没有询问李贤是怎么知道武皇明日会召见自己的,他只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大庭广众之下,驳了她的面子,我……大概会死吧”

李贤一怔。

他甚至没想过这件事。

但武攸暨又开口了,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明日……我会按你说的做,我要让她……让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亲耳听听,她为了铺路而默许的构陷,是何等‘英明’!”

李贤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抿了抿嘴,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么的无力。

顿了许久,这才声音沙哑的说道:“明日之后,无论成败,本王……欠你一条命。”

武攸暨只是背过身,重新坐回那片昏暗的阴影里,不再言语。

……

次日,万象神宫偏殿。

武皇端坐于御座之上,太平公主侍立在一旁,神色复杂,带着几分不安与抗拒。

李贤垂手立于下首,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武攸暨身着受召的礼服,在内侍的引导下,步履沉稳地走入殿内。

他面色苍白,但神情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他依礼参拜,动作一丝不苟,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攸暨平身。”

武皇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仪,却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或许是出于对即将强加于他之事的一丝补偿心理,道:“今日召你前来,是为太平的婚事,朕意已决,将太平许配于你,择日完婚,你,可愿意”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武攸暨身上。

太平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李贤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武攸暨缓缓抬起头,没有立刻回答愿意或不愿意,而是直视着御座上的武皇,声音清晰而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冷静:“陛下,臣……有一物,压在心中多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今日得见天颜,斗胆想在领受陛下天恩之前,将此物呈于御前,以求心安。”

武皇微微蹙眉,显然没料到武攸暨会在此刻节外生枝。

她看了一眼身旁神色不安的太平,又看向下方垂首的李贤,目光最后扫过武攸暨,带着审视:“哦何物”

武攸暨从怀中取出一只塞上木塞的竹筒,双手高高举起。

“此乃当年我府上一位奴子的卖身契原件,上面有经手人画押与官府大印可辨真伪,这奴子后来到了太子东宫,成了当初贤太子府上的养鸡奴,其名唤赵道生……”

武攸暨话还没说完,武皇就忽然怒斥道:“武攸暨!你要做什么!”

武攸暨忽然就洒脱地笑了笑,说:“臣……只是想说,当初的太子谋逆案,只不过是一场令人作呕的栽赃陷害罢了……”

“什么!”

武攸暨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