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权力的餐桌

武英殿中,气氛陡然变紧。

除了勋贵们略显事不关己,新政派有恃无恐外。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汇聚到了一个焦点上——刑部尚书,乔允升。

这位东林元老,此刻正从队列中走出,身形笔直,宛如一株即将迎接风雨的孤松。

前面的礼部人心三事,各位大臣已然领略了这位新君的气度。

也是真正相信了他的能力和信誉。

——哪怕这位新君,到现在还未真正发赏。

但是……

权力的餐桌上,谁能上桌,谁的碗里能多一块肉,这才是更为关键的现实。

否则,纵使大明真的迎来了中兴,纵使这位陛下封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又与你一个被罢斥还乡的野老有何干系?

卧龙先生,也是出山之后才成的诸葛丞相。

若他一生困居南阳,终究不过是一介村夫,千百年后,谁又会记得他是谁呢?

这才是朝堂党争的底色!

这根本不是朱由检重立国朝信誉便能解决的。

——甚至,国朝越有信誉,陛下越有圣君之相,这群人抢得也就越加激烈!

大明的党争,从万历年间一路贯穿至今,为的便是这餐桌上的方寸之地。

无论为名,为权,为利,皆须争之。

而京察与大案,便是这权力场中最锋利的两把刀。

京察六年一次,结果不过是罢黜而已,终究有再来之时。

大案才是真正要命的手段。

案宗一定,道德就分,胜利者能够将失败者压得不能翻身。

万历年间有“两沈相争”,有“李三才之案”,有“国本之争”。

到后来更是直接牵涉内廷,而有“红丸”、“移宫”、“梃击”三案。

过程中诸党此起彼伏,虽有败,却也还算体面,不过是谪居乡里,尚有东山再起之日。

可自天启四年,杨涟那一道二十四罪的惊天大状递上之后,党争便陡然酷烈起来。

汪文言案、杨涟案、吴怀贤案、周应元案、黄山案……一路下来,血流成河。

魏忠贤与天启皇帝,用最酷烈的手段,将整个朝廷的事权牢牢抓在了手中,顺者昌,逆者亡。

但只要这权力的舞台还在,争斗便永无止息。

东林倒了,阉党内部又有冯铨与崔呈秀之斗,有孙如洌与许显纯之争。

这桌上的蛋糕就这么大,你多吃一口,旁人便要少吃一口,又如何能不争,如何能不斗?

朱由检高坐在御桌之后,将御座下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知道,在搁置了这么久之后,自己对东林诸案的最终定夺,将再一次定义朝堂的风向。

哪怕他已经反复、多次地申明过自己要树立的风向根本不在这里。

但这群老狐狸,在旧版本中斗了这么多年,恐怕还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风向标!

也是他们纠结犹疑,等了这么久的关键风向!

草,都是一群听不进去人话的倔老头!

终于,朱由检开口了。

“乔卿,你递上来的各案意见,朕都看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乔允升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

“但你似乎一直没明白朕的重点。”

“朕求的是张居正,求的是戚少保,却不是要求什么‘众正盈朝’。”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个个都自己是忠臣良将,做起事来却又都是结党营私!”

“朕要相信谁?朕又能相信谁?!”

朱由检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位大臣的脸,话语一句比一句尖锐。

“天启元年,也众正盈朝,然后呢?有了辽沈之败,有了广宁之败!”

“天启四年后,又众正盈朝,然后呢?有了柳河之败,有朝鲜之败,有汝宁府真阳县之殆!”

“到如今,士风日下,官吏贪腐成风,朝廷财税一年不如一年!这到底是谁之过?!”

“凡是事有不成,就是朝中出了奸党,必欲驱之而后快。驱完了,然后呢?国家好了吗?!”

“如今不比国初,就比万历之时,又好了吗?!”

“这众正盈朝,从天启元年盈到如今七年了,辽事也拖了七年了!我大明开国以来,哪有七年还未了结的战事?!”

连珠炮般的质问,如重锤一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刑部尚书乔允升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不出来,只能硬挺着身子,在原地听着这毫不留情的训斥。

朱由检却还没够,他的语气愈发尖酸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们是当朕是何不食肉糜的痴愚君王吗?”

“竟还敢天天拿这等破事到朕眼前来聒噪?!”

“籍贯、门生、姻亲、故旧,天下之间,何处不党,何处不群!”

“这等事,朕还需要你们来?”

一通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让整个武英殿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许多大臣这才猛然从之前皇帝营造的“宽仁”、“汉祖之风”的幻象中惊醒过来。

纵使这位新君再怎么模仿仁君的姿态,他的血脉里流淌着的,却仍旧是朱家皇帝的血脉!

朱由检眼神冷漠。

党争?争你个皮球争!

不管你是东林阉党,能做好新政就能留,不能做好新政便要滚!

想拿到权力餐桌上更大的蛋糕,就往新政上去使劲。

去攻击你政敌的贪污,去攻击你政敌的阳奉阴违,去攻击你政敌的虐民瞒上!

永昌新政,不是不争,而是要在他朱由检划定的规矩里面去争!

他登基到了如今,已经不是那个见谁都要倒履相迎的新君。

也不是谁都能被他握手以待,亲赐牌匾了。

他手里的牌越来越多,已经不是那个只能打礼贤下士、汉祖之风的新君了!

从此以后,他的仁慈、他的关怀,只会留给能亲近他、拥戴他的人群。

——不论忠奸!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锁定在乔允升身上,语气冷得像冰。

“今日,朕对过往诸案只有一个意见,那就是不论忠奸,秉公而判。”

“刑部办得了就办,办不了,就换人来办!”

他向前微微探身,一字一句地问道:

“刑部尚书乔允升,这事,你究竟能办,还是不能办?!”

这已不是在商议,而是赤裸裸的逼迫。

所有人都被皇帝这股蛮横霸道的做法震得一言不发。

乔允升被架在原地,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几乎忍不住就要效仿古人,当场脱下官帽,乞骸骨而去。

可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阉党那群人幸灾乐祸的眼神中,还夹杂着几丝贪婪。

他想到了自己多年好友,在诏狱中被拷掠至死,至今连个牌位都不得公开祭祀。

他想到了如今这满朝文武,阁臣六卿之中,竟只有他一个还能勉强算作东林的独苗。

他若是走了,皇帝会选谁来接替他?

那还用得着想吗?

人既老了,便不再那么不管不顾了。

乔允升胸中的那股刚烈之气,化作了一声无奈的长叹。

乔允升缓缓躬下身子,声音沙哑地答道:“启奏陛下……此事,刑部能办。”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没有看到他脸上那难堪至极的神情。

他坐回御座,直接开口,声音冷漠而清晰。

“刑部所奏诸案之中,其一,熊廷弼之案。”

“丧师辱国,封疆失地,斩首毫无疑义。”

“王化贞、杨镐二人,也当并案,一同论斩,以儆效尤。”

他环视众人,冷冷问道:“诸卿,可有意见?”

无人话。

所有人都在各自在心中飞快地盘算着,推断着这个命令所代表的风向。

王化贞是叶向高门生,起初是东林主推的干将,但辽事败坏后,却投靠魏忠贤,反戈一击。

是故到如今,是东林欲他死,阉党欲他活。

但如今的阉党也未必有那么多心思保这么个中途加入的庸货,只是将他视为一种政治信号罢了。

熊廷弼则更为复杂,楚党出身,却自视甚高,不屑攀附。

巡抚辽东时更是个倔脾气,谁的面子都不给。

等到辽事败了,东林在救于不救上争执不休,熊廷弼为求生又走了魏忠贤门路。

结果反过来又让魏忠贤抓住这事打垮了东林,简直是一笔烂账。

但此人已死,皇帝却又把他拎出来再定一次死罪,着实让人费解。

至于杨镐,萨尔浒之战的首犯,早已定了斩监侯,在狱中关了七年,倒是和两党干系不大,谁也不愿去沾这个晦气。

那么……

这新朝的第一阵风,如今到底是要吹向何方?

众人一时间都看不清楚,纷纷缄默不语。

见无人反对,朱由检这才继续道:

“然而,丧师之罪虽定,却亦当合理而定。”

“熊廷弼两度经略辽东,能发其贪腐,能整其队伍,其心也赤诚,何至于要传首九边?”

“着令礼部,议定谥号,准予祭祀,复其蒙荫便是!”

礼部尚书来宗道闻言一愣,随即出列领旨。

乔允升也松了口气,跟着拱手领命。

先定罪,再给荣,这操作虽然怪异,但总归是为熊廷弼保住了最后的体面。

朱由检点了点头,又看向乔允升。

“其二,黄山一案。屈打成招,追赃破家,牵连甚广。”

“其歙县吴姓大族,自万历以来,为国捐输不下数十万金,诚为忠义之商。”

“如此酷烈苛法,怎能不叫天下忠贞之士离心离德?”

“着令刑部即刻翻案,所追赃银,一律退还。”

“其族中子弟尚在生者,特赐中书舍人一名,着其入京来见。”

这件案子,在朱由检心中,其重要性甚至是诸多案子中最高的。

为此他甚至将吴孔嘉丢了出去。

熊廷弼三案,是为了定九边赏罚标准,然而边事有前面封爵之事吊着,其实这事只是打个“罚”的补丁。

而其余东林诸案,是要收东林人心,然而这东林人心,对他如今的施政来,利弊均有,却不能操之过急。

而黄山案,则是他将手伸向商人群体的开始。

京师修路二期,政策上有捐银一万,可为中书舍人之事,但应者寥寥。

——不是寥寥,是暂时一个都没有。

这怎么能行?

你们这些商人,能投靠勋贵,投靠中官,投靠文臣,凭什么就不能投靠朕呢?

黄山案,正是他朱由检要为此立起的新标杆。

如果一个歙县吴氏不够,那就再来几个,五个,十个,终究能塑造商人投献的风潮。

八大皇商?

你满清能有,我永昌帝朱由检就有不得吗?

然而群臣之中,却无一人窥探到皇帝这招棋路。

商人之事,在这些大臣眼中不过是事而已,自然无人有异议。

乔允升再次拱手:“此事,刑部办得。”

朱由检满意点头,这才开口到了所有人最关心的地方:

“至于汪文言、杨涟、周应元等案……”

他的声音拖长,乔允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刑部所请,全都不允。”

“陛下!”

乔允升心中一沉,再也按捺不住,拱手上前,就欲进谏。

朱由检却只是一摆手,便制止了他所有的话。

“自门户罢斥之人起复以来,朝中党争又起。”

“每日奏疏之中,竟有三成是为互相攻讦,能言国事者,寥寥无几。”

“所劾诸事,又全都是以‘结党’为名。”

“结党,结党……此等莫须有之罪名,前面朕已了,朝中何人不有?何人不中?!”

“以此示之,朕如何能知诸案情弊?”

“又如何敢担保这诸案会不会再成为新一轮党争的源头?!”

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

“在朕这里,值此生死存亡之际,谁能挽天倾,谁就是忠臣!谁要再起党争,以内斗为事,谁就是奸臣!”

“忠奸之辨,不在这党争之上,只在这国事之中!”

“新政将起,朕自会看着你们所有人的表现。”

“明年此时,忠奸自现。”

“到那个时候,再来谈这些案子吧!”

“事能称贤,则人自清白,到时候朕该翻的案、该拿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朱由检猛地一拍桌案,殿内众人心头齐齐一颤。

“话已至此,前程各路,由君自选便是!”

完,朱由检面无表情,看向乔允升。

“刑部对此,可有意见?”

乔允升僵在原地,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如遭雷击。

他感到左侧,翰林院学士成基命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内心里天人交战,纠结万分。

最终,所有的不甘、愤怒、悲凉,都化作了胸中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缓缓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声音里再无一丝神采。

“臣……没有意见。”

朱由检一摆手,示意他坐下,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乔允升要是不干了,他就换个理智点的东林上来。

要是新上来的东林还敢不给面子,那就只能让阉党顶上去了。

但那样他设立的权力平衡就会略微失控,终究不是太好。

权力,权力!

太监的权力来自皇帝,文臣的权力,又何尝不是来自皇帝?

历朝历代,哪一次大案,哪一场党争,闹到最后,不都还是在争夺皇帝的意见?

对阉党,要给他们生的希望,让他们把效忠的对象从魏忠贤和天启,转到自己身上来。

而对东林,则必须压着,不能让他们这么快就洗清冤屈。

——哪怕这些案子,确实是酷烈而无情,令后世人充满同情。

然而政治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几个文臣的冤屈,又哪里比得上王朝更迭之亿万生民的哀嚎?

一旦给这些案子定了性,就是定了道德高下。

而在这大明朝的政治生态里,谁占据了道德高地,谁就掌握了权力。

这怎么能行?

道德的高地上,只能站着朕一个人!

朱由检环视众人,能看清各人的表情,却看不清他们的内心。

他前世终究不是什么官场老油条。

互联网公司的职场斗争虽然也有,但哪里比得上这政治名利场,名权相结,步步生死。

所以,他实在不擅长这种精细的派系操弄,只能尽可能地从大局上,保持各方势力的均衡。

不过也无妨,人自有长短,而自己的长处,却在别处。

朱由检转过头,看向了下一个人,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

“杨卿,朕听你前几日偶感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对待战友要如春天一般温暖。

而恰好,他朱由检,诸多技能之中,最擅长的就是分辨清楚……

——到底谁是敌人,谁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