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人心·国朝赏格

“其二……”

来宗道全神贯注,等候着新的命令。

今日这第一件事,便是如此狂澜,那这第二件事,又会是什么?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声音平静地响起:

“朕查得国朝如今对女真,多有赏格颁布。”

他顿了顿,像是在给众人回忆的时间。

“天启二年,便有言‘擒获奴酋者封公,获酋子者封侯,俱予世袭’。”

“天启五年,又升格其赏,曰:‘一应文武官员,有能歼奴酋,克复辽阳者,准照云南黔国例,晋封国公,世守辽阳。’”

“又曰:‘即侠士刺客,有能潜购奴酋,归献疆土者,其世爵封土亦如之。’”

朱由检一句句地念着,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复述着档案中的文字。

殿中许多官员都微微颔首,这些赏格他们大多都听过,可以是人尽皆知。

封公封侯,世守辽阳,这是何等样的恩赏!足以让天下任何一个武人为之疯狂。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皇帝只是要重申赏格,激励士气之时,朱由检却话锋一转,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但是……”

他停顿了片刻,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这赏格,真的有用吗?”

“朕在勇卫营,亦曾以公侯之赏相激,初时也觉军心大振。”

“然则,朕每日都参与校阅演武,与各将官剖心相问,方才知道,这泼天的富贵,在他们眼中,竟然已成了一个笑话。”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不等群臣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朱由检对身旁的高时明微微颔首。

“高伴伴,你来罢。”

“臣遵旨。”高时明上前一步,自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对着群臣缓缓开口:

“司礼监奉旨,查阅往朝赏格。”

“嘉靖三十四年,倭寇为患,朝廷悬格:‘有能擒斩王直来献者,封以伯爵,赏银一万两,授坐营坐府职衔管事’。”

高时明的声音在安静的殿内回响,他抬起眼皮,扫视了一圈众人,才继续道:

“时任浙直总督胡宗宪用间,擒获汪直。”

“然,胡宗宪后因严嵩案牵连入狱,此爵,终究未赏。”

“嘉靖四十一年,胡宗宪于狱中题诗‘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引刃自尽。”

“直至万历十七年,神宗皇帝才为其平反,复其官爵。”

第一个故事讲完,殿中已经有了一些骚动。

高时明没有理会这些反应,继续平铺直叙。

“万历二十年,援朝之战,朝廷赏格,能擒斩关白平秀吉、妖僧玄苏二贼来献者,通侯重赏。”

“此役虽胜,然二贼未获,不议封爵,亦属寻常。”

“同年,宁夏哱拜作乱,朝廷赏格,能斩哱拜及其子哱承恩者,许以侯、伯延世。”

“此战,哱拜自缢,哱承恩归降。然,侯、伯之赏未兑。”

“万历二十七年,播州土司杨应龙作乱,再定赏格,无论吾人、土人,有杀贼立功者,或宠以世爵。”

“此战,杨应龙亦是自缢。然,世爵之赏,仍旧未兑。”

高时明念完,合上册子,默默退回了朱由检的身侧。

整个武英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之中。

这些事,年轻的官儿或有不知,但在场的阁老、尚书、勋贵们,又哪一个不知道?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被人这样一件件、一桩桩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赤裸裸地揭开,又是另一回事。

更诡异的是……这是陛下你爷爷、太爷爷的问题啊!

这样当面开真的好吗?

大明一朝,能不能封爵,文官虽有话语权,但根底里还是要看皇帝的态度。

文官们,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为皇帝的决定寻找合适的理由罢了。

你要以上诸人诸事,功低难封。

那新君登基,外戚寸功未有,最少便是一个伯爵起步,过多几年还能到侯爵,这算什么呢?

那魏忠贤一系,直接就宁国公、东安侯、安平伯三个爵位,这又算什么呢?

新君这番言论,句句不提祖宗,却又句句是在背刺祖宗。

尤其是那些从万历朝一路走来的老臣,听得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新君这番话得,实在是……

实在是太痛快了!

“咚、咚。”

朱由检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将众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等到殿内彻底安静下来,才缓缓开口。

“治民御下,莫正于法;立法施教,莫大于赏罚。”

“悬格而负之,国家威信败也!”

“若是临急事危,便急悬赏格,侯伯不止,乃至国公,甚至许以黄金百万,又有何用呢?”

“事既了了,爵便了了,天下何人还能信此悬格之赏?!”

“到最后,终究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

他目光如炬,扫视着每一个人。

“所以,今日所议礼部第二事,便是这封爵之事!”

“过去之践未行,朕如今来行!”

“过去之赏未发,朕如今来发!”

“朕要重塑国朝威信,使天下人都能见朕酬功之诚,救国之志!”

朱由检的目光最终在了来宗道的身上。

“自嘉靖以来,历次明发赏格之战,都着礼部重新议功,务必每发必赏,每赏必践!”

“其中各人各官如今多有不在,则寻其后人,替父领赏即可。”

“其父辈未赏,便由子孙承其功劳,无论世爵流爵,公侯伯位,朕都在所不惜!”

“此事,礼部可能办得?!”

来宗道抬起头,终于之前青史留名的激动中彻底清醒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着御座上这位年轻的君主。

他心中百感交集,有为君主气魄的折服,有对过往朝政的叹息,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

这并非什么烫手的山芋,这是匡扶社稷,重拾人心的千钧重担!

来宗道深吸一口气,从桌案后走出,对着朱由检,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

“启奏陛下,此事,礼部办得!”

声音铿锵有力,再无半分犹豫。

“好!”

朱由检闻言大笑。

“那国朝威信重塑一事,便在来卿身上了!”

他转向高时明:“发令罢!”

高时明躬身应是,捧着令旨,快步走下来宗道面前。

来宗道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令旨。

两道令下,他已是心悦诚服。

人心,人心!

这位帝君,简直是天生就是来做皇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