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夜码头:麻袋里的妹妹

一九八八年的腊月,津门的风格外硬,像沾了盐水的刮鱼刀,从海河河面上卷过来,剐得人骨头缝都疼。?零-点`墈.书+ ?毋_错~内~容?

己是后半夜,河东区的三号码头,早就没了白天的喧闹。几条破旧的驳船懒洋洋地靠在岸边,随着黑黢黢的河水起伏,缆绳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唯一亮着的一盏昏黄电灯,挂在废弃吊机的铁臂上,灯罩碎了半边,光线在寒风里明明灭灭,勉强照亮一小片布满冻硬煤渣和烂泥的地面。

李振平裹紧那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棉工装,把满是毛边的领子竖起来,可冷风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他搓了搓几乎冻僵的手,哈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撕碎。他跺了跺脚,一双破旧的翻毛皮鞋敲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太静了。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市区隐约传来的、象征这个时代正在缓慢苏醒的沉闷机器声。

他心里有点发毛。下午接到妹妹小蕊托人捎来的口信,只说晚上下班后有事,让他务必来三号码头老地方等她,语气里透着股不寻常的急切。小蕊在国棉二厂上班,平时这个点早该到家了。是什么事,非得约在这又偏又冷的鬼地方说?

他摸向口袋,空的。才想起最后一根“郁金香”傍晚就抽完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种莫名的不安,像水底的暗草,悄悄缠绕上来。

李振平下意识眯起眼,侧身躲到一堆废弃的木材后面。

一辆看不清牌照的旧“上海”轿车,一个急刹停在了空地中央,车轮卷起的煤灰和雪沫西处飞扬。车门“砰”地打开,又“砰”地关上,动作粗暴利落。两个穿着臃肿棉大衣、戴着裁绒棉帽的男人跳下车,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其中一人快步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弯腰从里面拖出一个长长的、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似乎很沉,里面装着的东西软塌塌的,那人费了些力气才把它拽出来。

另一个男人站在车边,左右张望了一下,低声催促:“快点!磨蹭啥!”

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拖麻袋的男人应了一声,肩膀一用力,将麻袋甩上了肩头,踉跄几步,朝着河岸的方向走去。

李振平的心猛地一缩。这场景太诡异了。深更半夜,荒废码头,一辆来路不明的车,两个鬼鬼祟祟的人,还有一个明显装着“东西”的麻袋。

那麻袋……

借着头顶上那盏破灯摇曳的光,他看清了。那是装原料用的、最常见的再生纤维麻袋,粗劣,肮脏。`咸*鱼+墈.书′蛧′ .追*罪¨芯·章~結′但此刻,在那灰黄色的袋体上,靠近底部的位置,竟赫然浸染开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血迹!那血迹尚未完全干涸,在昏黄光线下,泛着一种暗红发黑的、令人心悸的色泽。

而麻袋的轮廓……那里面,分明是个人形!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了天灵盖,比这腊月的风还要冷上千百倍。李振平浑身汗毛倒竖,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看着那个扛着麻袋的男人走到河岸边,没有任何犹豫,像丢弃一袋真正的垃圾一样,双臂一抡。

“噗通!”

一声沉闷的落水声,砸碎了夜的寂静,也狠狠砸在李振平的心上。麻袋迅速被黑沉沉的河水吞没,只留下一圈圈逐渐扩大的涟漪,很快又被寒风吹散。

两个男人站在岸边,似乎低声交谈了一句什么,然后迅速转身,回到车上。“上海”轿车发动,掉头,车灯再次扫过空旷的码头,引擎轰鸣着,很快消失在来时的黑暗中。

从出现到消失,不过两三分钟。码头重新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只有河面上那似乎还在回荡的涟漪,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证明着那残酷的真实。

李振平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几秒钟后,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力量猛地攫住了他。他像一头发疯的豹子,从木材堆后冲了出来,扑向河岸。

“小蕊!”

一声嘶吼,破开了凛冽的寒风。

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来不及脱下那件沉重的棉衣,纵身就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彻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像无数根钢针扎进皮肤,首透骨髓。河水浑浊,带着浓重的腥味和腐烂水草的纠缠。他奋力划水,凭着记忆冲向麻袋落水的位置,猛地扎了下去。

水下是一片黑暗。他拼命睁大眼睛,徒劳地摸索。手指触到了粗糙的麻袋纤维!

他心中一阵狂跳,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双脚猛蹬河底淤泥,奋力将麻袋向岸边拖拽。麻袋异常沉重,冰冷的河水更是带走了他大部分力气。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肺部因为缺氧和寒冷像要炸开。

终于,连滚带爬,他将麻袋拖上了岸。浑身湿透的他,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

他颤抖着手,去解捆住麻袋口的粗麻绳。绳子系的是那种常见的、粗糙的死结,被水一泡,更紧了。他用力撕扯,指甲翻裂开也浑然不觉。

麻袋口终于被扯开。

他看到了麻袋里的东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他看到了那件熟悉的、红底带着白色小碎花的棉袄,那是他去年冬天,用整整一个月加班费,在百货大楼给妹妹买的生日礼物。小蕊喜欢得不得了,只有重要日子才舍得穿。

他看到了散乱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他看到了那双曾经明亮、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死死地圆睁着,瞳孔里凝固着无边的恐惧、痛苦和……难以置信。眼角,还残留着己经冰封的泪痕。

他看到了妹妹李雪蕊那张年轻、曾经充满生气的脸,此刻白得像纸,嘴唇青紫,脖颈上,一道深紫色的勒痕,狰狞地缠绕着,像一条丑陋的毒蛇。

“呃……”

李振平的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他想喊,却喊不出声。想哭,却没有眼泪。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黑白,和麻袋口那片刺目的、浸染了河水和鲜血的暗红。

他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想要碰一碰妹妹的脸,指尖却在距离皮肤一寸的地方停住,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又仿佛怕证实这无法承受的真实。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到极致的哀嚎,终于从他那几乎被冻僵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凄厉地划破了津门寒冷的夜空,久久回荡在空旷死寂的码头。

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冰冷的鱼肚白。

天,快要亮了。

可对李振平而言,他生命里所有的光,在这一刻,己经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