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总医院走廊:最后一声“哥”

李振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把妹妹从那冰冷的地狱拖拽出来,又是怎样跌跌撞撞、几乎凭着野兽般的本能跑到大路上,拦下那辆差点撞上他的“黄大发”面包出租车。·欣?完/本·鉮-占? ,免+沸,悦_渎.

司机摇下车窗,刚想骂人,但看到李振平怀里抱着一个湿漉漉、裹在浸血麻袋里的“东西”,看到他那双空洞得如同两个冰窟窿的眼睛,以及浑身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河水腥气、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司机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脸色瞬间煞白。

“总……总医院!快!” 李振平的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司机没敢再多问一句,猛踩油门,破旧的面包车发出一阵嘶哑的咆哮,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朝着天津市第一中心医院的方向疯狂驶去。

车厢里,李振平紧紧抱着妹妹,用自己同样湿透、冰冷的身躯徒劳地想要温暖她。他能感觉到妹妹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像捧在手心里的冰,无论如何也捂不热。那件红底白花的棉袄,此刻吸饱了水和血,沉甸甸的,颜色变得黯淡而肮脏。他不敢去看妹妹的脸,那双圆睁的、凝固着恐惧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只能一遍遍地、无意识地低唤:“小蕊……撑住……哥在……哥在这儿……到医院了,马上就到……”

这些话,不知是说给妹妹听,还是说给自己那即将崩溃的灵魂听。

总医院到了。

凌晨的急诊部,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程式化的冰冷和喧嚣。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混杂着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啜泣、医护人员匆忙而疲惫的脚步声。

李振平像一头闯入文明世界的野蛮困兽,抱着妹妹,浑身滴着水,踉跄着冲进大厅,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医生!救人!救救我妹妹!!”

他脚下的积水迅速晕开,混杂着河底的污泥和妹妹身上渗出的血水,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污浊的、触目惊心的脚印。

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目光,惊愕的、同情的、麻木的、厌恶的,都聚焦在这个状若疯魔的男人和他怀里那个明显己经不对劲的“病人”身上。·删!八/墈_书!徃. -已*发~布-蕞/薪\章·洁¢

短暂的沉寂后,是骤然爆发的效率。一个年长的护士长最先反应过来,厉声指挥着两个年轻的男护士推来平车。

“快!放上来!什么情况?”

李振平机械地将妹妹放在冰冷的平车上,手却死死抓着车沿,不肯松开。他看着妹妹被迅速推向抢救室,那扇绿色的、印着“抢救室”三个白字的大门,像一张巨兽的口,瞬间将妹妹吞没。

“咣当!”

门关上了。将他,连同他所有的希望和恐惧,一起隔绝在外。

他被留在了走廊。

长长的、冰冷的、灯光惨白的走廊。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种酷刑。他僵立在抢救室门口,浑身湿透的衣服开始结冰,硬邦邦地硌着皮肤,但他感觉不到冷。耳朵里是嗡嗡的鸣响,盖过了一切杂音,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又仿佛随时会停止跳动的巨大声响。

他死死盯着那扇门,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用目光将那扇门烧穿,看到里面的情形。

有护士出来,又进去,步履匆忙,脸色凝重。他想抓住每一个进出的人问个究竟,喉咙却像被水泥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那一点点刺痛,是此刻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证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有几分钟。

那扇绿色的门再次打开了。

出来的不是护士,而是刚才那个年长的护士长,和她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眼神疲惫的中年男医生。

李振平猛地冲上前,像溺水者扑向最后一根稻草,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力量大得让对方皱起了眉头。

“医生……我妹妹……我妹妹她怎么样?!”

医生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职业性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轻轻挣脱开李振平

的手,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写满倦容的脸。

“同志,我们尽力了。” 医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颈部遭受巨大暴力勒扼,导致颈椎骨折,颈髓损伤,呼吸心跳停止时间过长……发现得太晚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李振平的头上。

“不……不可能……” 他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你骗我!她刚才……刚才还在我怀里……她还……”

他还想说什么,却见护士长侧身,让开了门口。

平车被推了出来。

妹妹躺在上面,身上盖上了一床白色的、干净的被单,一首盖过了头顶。

那一片刺目的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瞬间覆盖了李振平整个世界所有的色彩和声音。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嘶吼,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绝对的白色,彻底碾碎。

“啊……啊啊……” 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声音,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医生叹了口气,对护士长低声交代了几句,转身离开了。护士长看着瘫坐在地的李振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同志……节哀。按照规定,遗体需要送到太平间。另外……需要办理一下相关手续,还有费用……” 她的声音尽量放得柔和,但内容却如同冰冷的刀锋。

李振平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那辆盖着白布的车,被护士缓缓推向走廊的另一头,那是通往地下太平间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仿佛幻觉般的窸窣声,突然传入他死寂的耳膜。

不,不是幻觉!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辆即将拐弯的平车。

盖在妹妹头上的白单,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让他如同弹簧般从地上一跃而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了上去,在护士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掀开了那床白单!

妹妹李雪蕊的脸露了出来。依旧苍白,依旧没有生气。

但是,她的眼睛!

那双原本圆睁的、凝固着恐惧的眼睛,此刻,竟然微微地、极其艰难地……闭合了一线!

而在那即将完全闭合的眼缝深处,似乎还有一丝微弱到极点的光,在努力地挣扎、闪烁!

更令人震惊的是,她那青紫色的、微微张开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哥……”

一个气若游丝、仿佛来自遥远天边的音节,如同最纤细的游丝,飘进了李振平的耳朵里。

这声音太轻了,轻得像羽毛落地,轻得让旁边的护士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李振平听到了!

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这不是他幻听!这是小蕊的声音!她还活着!她还有意识!

“小蕊!!” 他狂喜地扑到车边,紧紧抓住妹妹冰冷的手,“哥在这儿!哥在这儿!你撑住!医生!!医生!!!她醒了!她说话了!!快救人啊!!!”

他状若疯狂,回头朝着护士站的方向嘶吼,声音里充满了绝处逢生的、撕裂般的狂喜与祈求。

被他抓住手的护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探李雪蕊的颈动脉,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瞳孔。

没有脉搏。瞳孔己经散大固定。

护士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有同情,也有无奈。“同志,你冷静点……这是……这是神经反射,或者肌肉痉挛……不是……不是清醒……”

“你放屁!!” 李振平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雄狮,猛地甩开护士的手,“她刚才叫我哥了!她叫我哥了!!你听见没有?!她没死!她没死!!!”

他的咆哮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引来了更多人的侧目。

就在这时,李雪蕊的眼皮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用尽了灵魂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再次睁开,看清这个世界,看清她唯一的哥哥。

她的嘴唇翕动着,更加努力地,想要说出什么。

李振平立刻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到妹妹的唇边。

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屏住了呼吸。

“……报……”

一个极其模糊的音节,夹杂着冰冷的气息,吹进了他的耳廓。

报?

报仇?报答?报告?

是什么?

他来不及细想,妹妹的身体猛地一阵极其轻微的痉挛,那最后一丝支撑着眼皮和嘴唇的力量,如同崩断的琴弦,骤然消失。

眼皮彻底合拢,再也没有任何颤动的迹象。

嘴唇也彻底定格在了那个微微张开的、试图诉说的姿态上。

这一次,那最后一丝游丝般的气息,也彻底断绝了。

那只被李振平紧紧握在手里的、冰冷的小手,最后一点点微弱的张力,也如同退潮般,彻底消散,只剩下绝对的、沉重的柔软和冰冷。

整个世界,在李振平的感知里,彻底安静了。

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凝固、冻结的声音。

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石雕。

最后一声“哥”,不是呼唤,是诀别。

那未尽的遗言,不是嘱托,是烙印。

是刻在他骨血里,永世无法摆脱的诅咒。

护士看着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轻轻地将那床白布,重新拉起,缓缓地,盖过了李雪蕊苍白而安详(或许,只是凝固)的脸。

平车再次被推动,轮子摩擦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消失在走廊尽头昏暗的灯光下。

李振平依旧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良久,良久。

首到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来真正的、黎明的曙光,冰冷地照在他湿透结冰的后背上,映不出丝毫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