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7章 一缕残魂

市中心的梧桐街算不上杭州的主干道,平日只有零星的电动车和散步的老人。

可那天下午三点零七分,一声刺耳的急剎突然撕开了这份平和。

紧接著,就是金属扭曲的巨响,就像一把钝刀割过平静的空气。

红色马自达的轮胎在路面拖出两道黑褐色的印记,最终像脱韁的野马般狠狠撞向路边护栏。

路边倒楣的护栏瞬间弯折变形,断裂的金属碎片带著尖啸飞向人行道。

而驾驶座里,安全气囊“嘭”地弹出,將女司机的脸完全裹住。

她只觉得额头一阵灼热,伸手去摸时,指缝里全是温热的鲜血,可比起身体的痛,更让她窒息的是窗外那片混乱。

护栏的另一侧,一股巨大的衝击力就从背后袭来,飞溅的金属碎片擦过他的小臂,下一秒,他整个人就像断线的风箏般被掀翻在地。

“有人出事了!”路人的尖叫此起彼伏。

一名胖乎乎的阿姨慌忙得掏出老年机,手指不停的颤抖著按了三次才拨通120;卖水果的大叔扔下秤桿衝过来,想扶重伤的男孩却又不敢碰上前。

而此时的男孩蜷缩在地上,深色牛仔裤从膝盖往下已经被血浸透,怀里的书本已经散了一地,书页被血渍染得发皱,像一张张哭的脸。

女司机被路人从驾驶座扶出来时,还在不停发抖。

她看著地上昏迷的男孩,嘴唇哆嗦的不停说著“对不起”,却连声音都低得像蚊子叫。

十分钟后,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然后將两名伤者拉向最近的杭州人民医院。

急诊室的白炽灯亮得晃眼,护士长戴著无菌手套,小心翼翼地翻查男孩的牛仔裤口袋。

一张边缘磨损的身份证先掉了出来,照片上的男孩穿著白衬衫,眉眼乾净,嘴角带著点靦腆的笑;紧接著是张皱巴巴的学生证,塑封膜已经裂开,上面的字跡却清晰……

“江浙大学计算机系2012级新生,苏寧,学號2012081701”。

“1995年生,山东青岛人……”护士长轻声念著,转头看向值班民警老张,“联繫学校吧,得儘快找家属。这孩子看著才十七八岁,爸妈要是知道了,该多著急。”

学校档案科的电话接通时,负责档案的老师正在整理新生资料。

听到苏寧出事的消息,她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连忙翻出紧急联繫人信息。

那是两个山东號码,备註分別是“父苏大强”“母王秀英”。

 

他接起电话,听见“苏寧车祸”四个字的瞬间,手里的塑料筐“哐当”掉在地上,螃蟹爬了一地。

王秀英在一旁算帐,看见丈夫脸色惨白,抢过电话听完,当场就哭晕过去。

两人顾不上收拾摊位,找邻居帮忙看店,揣著银行卡就往飞机场的方向跑,一路上王秀英攥著儿子的照片,眼泪把照片都打湿了。

等他们赶到杭州人民医院时,苏寧已经被推进了神经外科病房。

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他们看见儿子躺在病床上,头上缠著厚厚的纱布,身上插著各种管子,监护仪发出“滴滴”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他们心上。

王秀英趴在门上哭,苏大强背过身去抹眼泪,指节因为用力攥著衣角而泛白。

这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是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是他们老两口一辈子的骄傲,怎么就突然遭了这种罪?

接下来的七天七夜,苏大强和王秀英就守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王秀英每天都要隔著玻璃看儿子好几遍,嘴里念叨著“寧寧快醒”;苏大强则每天去医生办公室问情况,回来再强装镇定地安慰妻子。

可神经外科主任的话像块石头压在他们心头……

“脑水肿还没消,额叶和顳叶的损伤可能影响意识,能不能醒,还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第七天深夜,走廊里的灯光昏昏沉沉,王秀英靠在苏大强肩上打盹,手里还攥著给儿子织到一半的毛衣。

神经外科主任带著住院医师查房,脚步放得很轻。

他走到苏寧床边,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瞳孔,又看了眼监护仪上的数据,声音压得很低:“脑水肿高峰期过了,但额叶和顳叶的损伤还在,风险没降。要是明天再不醒,就得考虑做进一步的干预治疗,比如高压氧或者神经修復术。”

病房外,王秀英刚好醒过来,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红著眼睛攥紧丈夫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医生说……说要是再醒不过来,可能就……”

“別胡说!”苏大强打断她,可自己的声音也在颤,“儿子那么懂事,那么要强,他肯定能醒的。咱们再等等,再等等。”

仿佛是听到了

他们的话,监护仪突然“滴滴滴”地加快了频率。

苏大强和王秀英猛地站起来,扒著门上的玻璃往里看……

只见苏寧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像一片被风吹动的叶子,却是没有被苏寧的父母捕捉到。

……

凌晨三点多,护士来换吊瓶时,突然看见苏寧的眼睛睁开了。3?我;¤?的;°e书?城¥ +无|?错′内?±容?:2

她惊得差点打翻手里的治疗盘,连忙按响床头的呼叫铃,声音里满是惊喜:“醒了!主任,三床病人醒了!”

神经外科主任很快赶来,手里还拿著手电筒。

他走到床边,轻声问:“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苏寧眨了眨眼,眼神有些茫然。

他看著眼前穿白大褂的男人,又转头看向门口。

那里站著一对中年男女,女人满脸泪痕,男人的头髮乱得像鸡窝,两人都直勾勾地盯著他,眼神里全是急切。

“你们……是谁?”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王秀英的哭声突然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看著儿子,眼泪还掛在脸上,却忘了掉下来。 苏大强快步走过去,颤抖著握住儿子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苏寧的皮肤:“寧寧,是爸爸妈妈啊!你不认识我们了?”

苏寧皱了皱眉,想把手抽回来,却没力气。

他看著眼前这对陌生的男女,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被清空的代码编辑器,什么都记不起来。

神经外科主任轻轻拉开苏大强,对著家属做了个“嘘”的手势,低声说:“他刚醒,大脑还在恢復,需要安静。从现在的情况看,应该是出现了逆行性遗忘——可能记不起车祸前的事,包括你们。先別刺激他,等他再稳定些,我们做个详细的检查。”

王秀英咬著嘴唇,点了点头,眼泪却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看著病床上眼神陌生的儿子,心里又酸又疼。

儿子醒了,可他忘了他们,忘了自己是谁,忘了那个意气风发来临安上学的大男孩。

苏大强拍了拍妻子的背,目光落在苏寧床头的编程教材上。

那几本书被护士擦乾净了,却还是能看到淡淡的血渍。

他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没关係,忘了就忘了,只要你还在,我们就重新教你认,重新陪你走。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梧桐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病房里,监护仪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苏寧靠在枕头上,看著天板,脑海里就像是白纸一样的没有任何信息。

而他的父母,坐在床边,静静地看著他,眼里满是希望,就像在等待一段全新的代码,重新开始运行。

……

医生办公室里,神外科主任赵晋指著ct影像上的亮斑,声音儘可能的放得平缓:“苏大哥,王大姐,您们看这里——顳叶內侧和海马体区域有出血痕跡,这两块是咱们大脑管记忆编码和存储的关键地方。”

王秀英攥著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赵主任,您的意思是……我儿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比忘记具体事件更复杂些。”赵晋指尖在影像上轻轻点了点,“车祸的撞击让这部分组织受损,导致了逆行性遗忘。简单说,他可能还会说话、写字,甚至记得怎么用电脑,但像『我是谁』『你们是他父母』『他在江浙大学读书』这种和个人经歷相关的记忆,他提取不出来。”

“就像是……”赵晋正想找更通俗的说法,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心理科主任走了进来,刚好接话:“就像一本书还在书架上,內容没丟,但找目录的本事没了,想翻到『自己的故事』那几页,怎么都找不到。”

“对,这个比喻特別贴切。”赵晋点头,话锋却沉了沉,“现在最关键的是观察损伤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接下来会安排神经认知康復训练,但你们得有心理准备——记忆恢復可能要几个月、几年,也可能……永远恢復不到从前。”

苏大强喉结动了动,拍了拍妻子的背,声音哑著却带著劲:“赵主任,我们懂,只要有办法,我们就配合。”

三天后,心理科主任拿著最新款的ipad4走进病房时,苏寧正靠在床头看窗外。

九月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个刚认识世界的孩子。

“苏寧,感觉怎么样?”心理科主任把ipad放在他腿上,声音很轻。

“说不上来。”苏寧盯著屏幕,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就像做了场很长的梦,醒了之后,梦里的事全忘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那我们玩个小游戏吧。”心理科主任点开相册,里面全是日常物品的图片,“看到熟悉的,就跟我说一声。”

汉堡、钢笔、公交车……

苏寧一路看过去,都只是摇头。

直到屏幕上跳出一张山东煎饼的图片,金黄的饼皮裹著葱和薄脆,还冒著热气。

苏寧的手指顿了顿,眼神亮了

亮,隨即又是快速暗淡了下来:“这个……也不知道。”

“这是你家乡青岛的小吃,你小时候,你妈常给你做。”心理科主任飞快在本子上记了一笔,语气放柔,“记忆可能会以碎片的形式藏在脑子里,別强迫自己想,顺其自然就好。”

……

下午,苏寧的辅导员提著水果篮和班级相册来探望。

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全班同学的合影,辅导员指著苏寧旁边的男生:“苏寧,这是你室友张浩,你们开学第一天就约著去食堂吃饭,他还帮你搬过行李,记得吗?”

苏寧凑过去,盯著照片上陌生的笑脸看了很久,眉头轻轻皱著,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声音带著歉意:“对不起,我没印象。”

辅导员嘆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把相册放在床头:“没关係,等你好点了,我让张浩来看你,你们慢慢聊。”

傍晚的时候,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肇事女司机跟著她的家人走进来,手里拎著果篮,额头上还贴著纱布,大口罩遮了大半张脸,只剩一双通红的眼睛。

她一看到苏寧,眼泪就掉了下来,声音抖得厉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艺术学校的学生,刚拿到驾照没几天,那天突然头晕,可能是低血……我不是故意的。”

苏大强却是强装镇定的摆了摆手说道:“姑娘,医生都说了是意外,谁也不想这样,你也別太自责。”

接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苏寧身上,连女司机都屏住呼吸,等著他的反应。

苏寧看著她,眼神很认真,像是在脑子里拼命搜索什么,几秒后,他轻轻开口:“没关係,可能这就是我的命运吧。”

等肇事女司机一家走了之后,苏寧躺下睡著。

王秀英拉著心理科主任走到走廊,声音压得很低,带著哭腔:“主任,我实在想不通——他连撞自己的人都不记得了,怎么还会说话、还会写字呢?”

“这是因为大脑里的记忆系统不一样。”心理科主任无奈地摇头,“像走路、说话、写字这种不用刻意想就能做的事,叫程序性记忆,存储在和海马体无关的脑区,没受影响。但『我是谁』『我经歷过什么』这种情景记忆,主要靠海马体,刚好受了伤。就像他可能不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却还记得怎么繫鞋带。”

“那……那他的记忆还能恢復吗?”王秀英抓住最后一点希望。

心理科主任沉默了几秒,轻轻摇头:“从目前的检查结果看,几乎是不可能恢復到从前了。”

“呜呜呜……怎么会这样啊……”王秀英的哭声忍不住溢出来,苏大强走过来,把妻子搂在怀里,眼眶也红了。

“虽然说出来不怎么科学,但我跟苏寧接触这几天,有个感觉。”心理科主任声音放得更轻,“就像民间说的『魂魄丟了一块』,他现在的状態,仿佛只是一缕残魂,把最重要的『自己』给弄丟了。”

走廊里静下来,只有王秀英压抑的哭声。

病房里,苏寧翻了个身,手指碰到了床头的班级相册,却没睁开眼。

窗外的夕阳把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他的手背上,像一道温柔却无力的安慰。

这个刚满17岁的少年,正站在遗忘的路口,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得慢慢接受一个“忘了自己”的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曾经的经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