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宽解
唉,你是《申》《韩》之书都白读了吗?
归来就坐的夏侯惠闻问,不由暗中叹息了声。
他不明白,平素明辩是非、帝王权术炉火纯青的天子曹叡,为何在制定都官考课法之上,竟变得愚蠢了。
就是愚蠢!
《都官考课法》明面上对官员们优劣考核的标准,但在本质上却是给州郡察举制、九品中正制上一道枷锁,是为帝王集权的手段。
其性质就决定了,必然会招来公卿百官们的抵制。
毕竟在家天下的普遍世情里,既得利益群体,总是想对自己人的定向培养和施惠以固化,并在可操作的基础上,不断扩大自己人的利益。
因为资源的总量是有限的、雨露也是不可能均沾的。
身为天家的曹叡,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不管是在庙堂之上、于军队之中,都尽可能塞入或栽培信得过的人,占据主导权,旨在让自己的后代万世一系。
诸夏侯曹子弟、卞甄郭等外戚子,哪一个人是才德兼备之人?
哪一个人被授官或升迁,不都是因为身份!
天家都放火了,竟还想着阻止协助维护统治的官僚们点灯.......
当真以为他们是善类啊?
再者,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才是世间永恒的旋律,世间能有多少才德兼备、无欲无求为魏室尽忠之人呢?
绝大部分朝廷僚佐们之所以步入仕途,是为了求利、求名、求权等等。
所以,想让考课法这种触犯他人利益的规定能推行,最好的办法就是从简单入手、步步为营,以期能温水煮青蛙。
结果你倒好,一上来就是七十二条之多~
当真犊耳!
当然了,腹诽归腹诽,天子问话夏侯惠还是要妥善作答的。
略略沉吟后,他拱手作言道,“回陛下,臣惠所依者,有四。”
“一者,乃易成行。”
“礼繁则难行,卒成废阁之书;法繁则易犯,益甚决裂之罪。臣惠窃以为,事之难者,无非善始、克终。考课法当务之急,乃是可付诸于行,故亦不可规定繁琐而平添阻力。若以简微伊始,不难也;他日复增条例,亦不难也。”
“次者,则人固有长短。”
“水清濯缨、水浊濯足,所用不同也。庙堂僚佐者,德高论道、才高施政,尽其长耳。都官考课亦如此,扬其长避其短,使政令畅通、人尽其才,足以。”
“再次者,则世上并无明晰对错。”
“臣惠年少时志在行伍,尝读兵书,亦对‘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说者,赏之’等言深以为然。今有幸居庙堂之高经年,对公卿百官不曾以忠、直、德、奸、佞等视之,惟有区分为是否可裨益社稷之臣。故而臣惠窃以为,令社稷事裨时益者,虽奸佞之臣犹可用;虚废国家之功者,虽忠直之臣亦可黜。圣主施政,王霸道杂之;用人无类概论,视社稷而为之也!”
“最后,是为减少日后庙堂纷扰耳。”
“君子言行坦荡、仁德宽容,博爱乐施;奸人伪善阴深、精细凶狠,自私自利。以保己为上论,自私者更甚于博爱者也。亦可谓之,若考课法条令纷繁,能否刺奸未知也,而用以构陷君子,则必无患无辞也!臣惠秉性素直,先前为人行事但求除恶务尽,后经陛下戒以‘治大国如烹小鲜’之言,常自省之,获益良多。今见劭所作《都官考课法》条例繁多,犹如见先前自身行事之汲汲,但求务尽弊病而不顾后果耳。”
一番口若悬河下来,让天子曹叡陷入了好久的沉默。
因为经过一夜的思虑,针对考课法不可精简的理由他早就想好了,也想着今日且先将夏侯惠这个始作俑者反驳住,再让彼与刘劭庾嶷说去,尽可能不要精简太多。
嗯,至多精简至五十条就好了。
为了让《都官考课法》在公卿百官讨论时,夏侯惠与刘劭庾嶷三人能够充当他的喉舌,与群臣争,他是可以稍微让步下的。
然而,他却是没想到,当夏侯惠一番言辞下来,自己想好的缘由竟无法宣之于口。
他反驳不了。
又或者说,是夏侯惠让他心中惊诧了。
先前清查士家积弊的时候,为了不让夏侯惠犯浑,他还不吝将远在幽州的毌丘俭召回来当说客、以帝王之威逼迫夏侯惠屈服。
甚至曹叡还记得那时,彼犯颜力争的模样。
不是说秉性难移吗?
如今不过短短数月过去,彼复作谏言之时,竟已然有了老成谋国、思虑周全的雏形。
彼何以长进如此之多、如此之速?
或许是“鹰扬之臣”之说,还是令他心悸了吧。
故而,才有了“令社稷事裨时益者,虽奸佞之臣犹可用;虚废国家之功者,虽忠直之臣亦可黜”之言。
但有一说一,此言深谙他之心。
身为帝王嘛,哪能不知道“合众人之私,以成一人之公”的道理。
没有奸臣佞臣,又如何遏制功高震主者呢?
同时任用君子与小人,让他们相互制衡,是帝王必备的制衡心术,更是帝王以臧否刑罚彰显权威的手段啊!
“稚权之论,燕王以为如何?”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他,倏然侧头看向曹宇发问。
也唬得原本权当看客的燕王当即离席下拜,语气且急且切,“先帝诏敕,宗王不得参政,请陛下恕臣不能作答。”
“嗐,燕王这是作甚!”
离席过来扶起燕王的曹叡,笑容可掬的宽慰道,“不过闲谈耳,燕王莫多心。再者,燕王与朕,骨肉之亲也;稚权于朕,股肱之臣也,且此间无外人,何须拘泥?说说罢,权当为朕作参详。”
好嘛。
在当今天子当前,先帝之命是可以暂且忽略的。
起身的燕王曹宇面露难色,但也不敢抗命,只得避重就轻的小声说道,“唯。臣以为,稚权‘事先始,而后方能继之;若弗始,则无终可言’之议,颇有可取之处。”
意思就是赞成他的建议喽?
略微扬眉,曹叡也没有再为难,转而对夏侯惠嘱咐道,“昨日在东堂,朕让劭、议郎嶷共论稚权之论,已然将考课法精简为三十二条。今闻稚权之言,令朕犹如振聋发聩,斯为可取也。如此吧,翌日朕复召劭、嶷于九龙殿与稚权共协商,待将考课法精简为十条之内,再送与朕过目。”
“唯。”
闻言,夏侯惠起身行礼,“臣惠领命。”
“奇怪。近来不知为何,吃酒未至先前半数,竟已有头晕目眩之醉态。”
应是事有所决、心绪松懈了吧,以手扶额的曹叡神情露出些许痛苦之色,转身往后屋而去,“朕且先小憩片刻,稚权代朕与燕王把酒言欢。”
话语方说完,身影就转入后屋不见,让夏侯惠想出声回绝都没了机会。
他是真不想与燕王独处。
因为在曹丕定下的宗法中,王公与朝臣是不能结交的。犯之,王公被削爵减食户,朝臣轻者将左迁、重者下狱论罪。故而,他若与燕王曹宇有了什么瓜葛,日后恐将成为被他人攻讦的口实。
“稚权,方才多谢了。”
也不知道是方才言政事破例了、故而不在乎再多一次,还是为免相互间面面相觑的尴尬,燕王曹宇竟率先开口作谢了句。
忽如其来的话语,让夏侯惠不免微微楞了下,才反映过来彼为何称谢。
也连忙拱手作谦言道,“不敢当燕王之谢。在下方才谏言陛下,声称或可宽宽宗王之政,并非为燕王分说也。在下年少时,尤喜文学,常录武帝、先帝与陈思王等文赋拜读,以求自身才学进益;后入行伍,闲暇时犹有之。故待见陈思王‘六易封号、三迁居所;连遇瘠土、衣食不继’等句时,心有感焉。今日恰逢时,遂以宗国藩屏之义、亲戚骨肉之情而谏于陛下当前。”
“稚权说岔了。”
不料,燕王听罢便摆手,解释道,“我所谢者,乃稚权言封国典兵尚不可也。”
嗯?
你不是该怨恨我才对吗?
对此,弗解其意的夏侯惠斜头扬眉、面露疑惑。
“咳~咳咳~”
有些为难的清了清嗓子,燕王曹宇才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此番召我来京,乃欲我掌兵,我数辞,弗能却。”
你说甚!
陛下竟打算让你掌兵、且还是在京师?
这次,夏侯惠是真的色变了。
虽然他知道燕王自幼与天子曹叡一起长大、关系很亲近,又因性情恭顺温和、从不与人争,故而备受曹叡宠信;但他属实想不到,曹叡对彼的信任竟都到了这种地步啊~
要知道,燕王乃是武帝曹操的儿子!
授予在京师掌兵之权,无异于给予了他可“入承大统”的机会。
“稚权知五斗米教否?”
就在夏侯惠犹震惊不已的时候,燕王曹宇又紧着问了句。
何故倏然提及五斗米教?
我父兄就死难在汉中,安能不知哉!
“略知一二。”
“我乃原侯之婿,对五斗米教颇为熟悉,但却不曾信鬼神之说。嗯,陛下亦是敬而远之的。”
喔,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