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8章 一无所知

苏宁醒来后的恢复速度,让神经外科的护士和医生都忍不住惊叹。

第三天早上,护士来换药时,发现他正靠在床头整理枕头,动作稳当,完全不像刚经歷过脑部手术的人;到了第五天,他已经能绕著病房走廊走两圈,脚步稳健,连护工都笑著说:“这恢復速度,比摔一跤好得还快。”

神外科主任赵晋不敢掉以轻心,特意安排了全套精密检查……

高解析度mri、脑电图监测,还有详细的认知功能评估。

可检查结果出来那天,赵晋拿著报告,眉头拧成了疙瘩。

会诊的时候,赵晋把苏寧的脑部影象投在屏幕上,指著海马体的位置说:“你们看,所有身体指標都显示他基本康復了,肌肉力量、协调性甚至比同龄健康人还好。但问题就在这——海马体和內侧顳叶的损伤一点没好转,还在原来的位置。”

他顿了顿,找了个通俗的说法:“这就像一台硬碟坏了的超级计算机,处理器、显卡都超强,可就是读不出硬碟里存的东西,空有一身本事,却记不起自己是谁、该干什么。”

旁边的心理科主任刘薇接著补充:“他的程序性记忆一点没丟,甚至学新东西特別快。但情景记忆和自传体记忆的损伤是永久性的,以现在的医学水平,没办法逆转。”

“是啊!放弃吧!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就是太可惜了!这孩子可能失去的不光是记忆,还有前途。”

“我们做医生的见得还少?”

……

没几天,肇事女司机的父母又来到医院,这次手里多了个厚厚的信封。

女司机跟在后面,依旧戴著大口罩,头埋得低低的,躲在父母身后不敢看人。

女司机的父母穿著普通,並且不像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是却从来没有说过让人寒心的话。

“苏大哥,王大姐,”女司机的父亲把信封递过来,声音带著疲惫,“孩子的医药费我们肯定继续承担,后续的康復治疗也包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希望能帮上忙。”

苏大强没接,手攥成了拳头,语气沉得厉害:“钱再多,也治不好我儿子的记忆。”

“那……那我把钱存到孩子帐號上。”

王秀英看著躲在后面的女孩,眼神复杂,最后还是嘆了口气:“你们回去吧!我们知道这不是故意的,不怪孩子。”

“谢谢!哪怕是砸锅卖铁,我们家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知道!我们都知道。”

等他们走后,意识到这一切的刘薇跟心理辅导团队的人员嘱咐说道:“多关注患者父母的情绪。他们表面上原谅了对方,但这种『理性原谅』有时候比记恨还伤人,心里的坎没过去,容易憋出心理创伤。”

“主任,好好的人就这样了!这心里总是感觉憋得慌。”一位实习医生有些鬱闷的说道。

“或许这个世界真有奇蹟!患者的体能恢復不是远超常人嘛?”

……

周末的时候,学校的校长和辅导员提著果篮来了,还带了份休学申请书。

“学校很重视苏寧的情况,”校长说得很谨慎,“但是考虑到记忆恢復的时间不好说,也不確定能不能恢復,所以校方建议先办理休学,等以后情况稳定了,再考虑返校。”

一旁的辅导员也是跟著补充说道:“计算机专业的课程连贯性强,得一步步积累,苏寧现在连以前学的基础都记不住,直接上课肯定跟不上。”

“是啊!他现在连电脑怎么开机都忘了。”王秀英突然打断,声音里带著哽咽,“昨天我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拿过来,他对著屏幕发呆了一个小时,连电源键在哪都不知道。”

苏大强没说话,拿起笔,在休学申请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响,像是把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也划了道大口子。

苏寧对这些事倒显得特別平静。

王秀英和苏大强小心翼翼地跟他说休学的事时,他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好的。”

“你就不在意吗?”王秀英忍不住问道。

眼里满是心疼,那可是他拼了命考上的重点大学啊。

苏寧望向窗外,九月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眼里折射出一点奇异的光。

“我不记得上大学是什么感觉,也不记得自己有多想去上学,所以不觉得失去了什么。”

他转回头,眼神乾净得像个孩子,却让王秀英更难受了。

“就像你不会怀念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

旁边的刘薇把这一幕记在观察记录里:“患者表现出明显的逆行性遗忘伴隨情感钝化。由於缺乏与过去的情感连接,他对现状的接受度异常高。这种状態既是身体的自我

保护,也是最残忍的悲剧——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东西。”

……

 

“赵主任,您来看!”治疗师拉著赵晋,指著正在用復健器械的苏寧,“他今天第一次用这个器械,不用我教,就知道怎么发力、怎么控制节奏,比练了半个月的患者还熟练。就像……他的肌肉自己记得该怎么动。”

语言能力测试也出了意外。

苏寧不仅能说流利的普通话,听到英语单词时,还能准確说出意思,连当地的方言都能听懂,可他自己却说:“我不记得学过这些,就是听到的时候,脑子里自然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这就是程序性记忆的作用。”刘薇解释道,“他掌握的知识和技能都还在,就像图书馆里的书没丟,可他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借的书、怎么借的书,只知道书里写了什么。”

那天傍晚,苏寧趁父母不注意,悄悄走到了医院的天台。

夕阳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城市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连成一片光海。

他闭上眼睛,晚风拂过脸颊,带著点秋天的凉意。

他不知道自己以前喜欢什么、討厌什么,不知道自己有过什么样的朋友,不知道自己曾经为了考上大学付出过多少努力。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住著一个陌生的人,那个人留下了很多“技能”,却带走了所有“故事”。

他站在天台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

出院手续办得格外快,护士递来出院小结时,语气里带著几分不自觉的轻鬆,仿佛医院也想儘快翻篇这个满是遗憾的病例。

苏寧跟在父母身后,手里拎著个透明塑胶袋。

那是他住院期间全部的“家当”:王秀英临时给他买的两件纯t恤、一条牛仔裤,还有几张折得整齐的出院单据。

他攥著袋子提手,指尖微微用力,眼神里藏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个跟著大人出门的孩子,生怕走丟。

高铁站里人潮汹涌,嘈杂的脚步声、广播声混在一起。 苏大强走在前面开路,王秀英攥著苏寧的胳膊,时不时回头看他。

苏寧的目光扫过来往的人群、滚动的车次信息,最后落在远处轨道上。

当银白色的高铁缓缓进站时,他眼睛一下子亮了,下意识停下脚步。

“爸,妈,这就是高铁吗?”他轻声问,声音里满是好奇,像第一次见到玩具的小孩。

王秀英的心猛地一揪,强忍著眼泪点头:“是啊!咱们就坐这个回家,几个小时就到了。”

苏大强別过脸,盯著墙上的时刻表,喉结动了动。

他不敢看儿子那副纯粹的模样,怕自己忍不住掉眼泪。

以前的苏寧,可是他们苏家的天之骄子。

可现在,儿子连高铁都认不得了。

列车启动后,苏寧一直贴著车窗坐。

窗外的景色飞快向后退,绿油油的田野、红瓦白墙的村庄、鳞次櫛比的高楼,像一幅流动的画。

他看得入神,小声喃喃:“真快啊!像在时间里穿梭一样。”

这话让王秀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无声地掉下来,砸在裤子上。

她想起一个月前送苏寧去上大学,也是这趟车,儿子坐在旁边,兴奋地讲著自己的大学规划:“妈,我要在大学里好好学习,以后找个好工作,带你们去旅游。”

“爸,你喜欢的钓鱼竿,等我第一个月工资发了就给你买。”

那些话虽然犹在耳边,可说话的人,已经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

苏大强握住妻子的手,掌心粗糙却有力,他压低声音:“別难过了,至少寧寧还活著,还很健康。只要人在,就有希望,咱们慢慢教他,慢慢等。”

“也是!就算以后娶了媳妇,也不会把我们忘了。”

这时,前排座位的小孩不小心把玩具车掉在地上,滚到了苏寧脚边。

苏寧想都没想,弯腰捡起来,递还给小孩,还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小孩的妈妈连忙道谢,苏寧只是轻轻点头,没多说什么。

……

同一时间,人民医院的神经外科护士站,一个戴著口罩的年轻女孩悄悄走了过来。

她手里攥著一盒包装精致的补品,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压得很低:“护士长您好,请问……苏寧今天可以探视吗?”

护士长抬头,一眼就认出她是那个肇事的女司机,忍不住嘆了口气:“他今天上午已经出院了,跟他爸妈回山东老家了。”

女孩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声音带著颤音:“这么快吗?那他的记忆……有没有好转?”

“还是老样子,永久性损伤,赵主任和刘主任都说,恢復的可能性几乎为

零。”护士长语气却是充满了惋惜,“学校也给他办了休学,以后……可能不会再来这边了。”

口罩上方,女孩的眼睛瞬间红了,泪水很快盈满眼眶:“都怪我,要是那天我没有低血,要是我开车再小心点……”

“姑娘,生活没有如果。”护士长拍了拍她的胳膊,“他爸妈已经不怪你了,你也別一直揪著不放,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对他们最好的补偿。”

女孩放下补品,慢慢走出医院。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解不开的枷锁。

她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暗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才拖著沉重的脚步离开。

……

傍晚时分,苏寧跟著父母回到了青岛的家。

刚走到海边,咸涩的海风就吹了过来,带著大海特有的气息。

苏寧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心里很舒服,紧绷的神经也放鬆了些。

“寧寧,喜欢海吗?”王秀英小心翼翼地问,眼里满是期待。

以前的苏寧最喜欢来海边,说大海能让人平静。

苏寧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喜欢,感受著海风很舒服。”

他们的家在老城区的一栋居民楼四层,没有电梯,苏大强想帮苏寧拎东西。

苏寧却自己接过了塑胶袋:“爸,我自己来,我能行。”

推开家门,客厅的墙上贴满了苏寧的照片。

有小时候的满月照,有小学时的奖状,有高中参加竞赛时的合影,还有高考后一家人去旅游的照片。

王秀英紧张地看著苏寧,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跡。

可苏寧只是扫了一眼照片,然后平静地问道:“爸,妈,我睡哪里?”

王秀英的心又沉了下去,强笑著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房间:“那是你的房间,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动。”

那晚,苏大强在阳台抽了一夜烟,菸蒂扔了一地。

王秀英在客厅整理苏寧的旧物,翻到儿子高中时获得的竞赛获奖证书,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证书的金色印章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房间里,苏寧坐在书桌前,手里拿著一本旧相册。

相册里的少年笑得灿烂,戴著眼镜,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苏寧盯著照片看了很久,却觉得照片里的人很陌生,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朋友。

窗外传来远处海浪的声音,轻轻的,像在诉说著什么。

苏寧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了上来。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丟了什么。

他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只有自己能听见:“我到底……失去了什么?还有……我到底是谁?”

海风穿过窗隙,带著大海的气息,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著,像是在提醒他,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