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月桃花关外瑛年

第三十章 茶局终了 再踏无尘

赵与莒被他看得竟然一阵心虚,缘子也明白了,他似乎在为自己讨说法,这场景,有点好笑。

远处的雨歌为赵与莒捏了一把汗,她早就断定姑娘不会再“吃回头草”,也知道完颜琮对姑娘是真心好,两人琴瑟和鸣,可是此时,不知怎的,还是站到了赵与莒的立场。

是……同情弱者?毕竟,现在的赵与莒看起来太可怜了,姑娘亲口说的“旧友”,又被人家亲口承认的夫君再次重提了一遍,钉死这段关系,紧接着还质问起前尘旧事,这叫人怎么招架?心都要碎成一块一块的了吧。

赵与莒正如雨歌所想,一面不想在情敌面前落了下风,一面又不敢在缘子面前扯谎,毕竟,无论世人怎样看待同他一样行径的男子,在缘子和她的亲朋严重,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

“什么变不变的,”缘子接过店小二新添的茶具,给三个茶盏里都重新添了茶,“世上的人和事若是总一成不变,还怎么发展,我若不变,如何遇到你,你若不变,又如何能跟随我?”

完颜琮挑了挑眉,点头道:“为夫受教了,不过,私以为,有些事情可以变,有些事情,却又不能随意变。”

在缘子以为完颜琮要始终揪着不放时,这人又看向赵与莒,“不知赵公子是否精通棋艺,吾与人对弈,也曾有愚蠢至极时,若能及时补救自当落子纠偏,不会执着于捶胸顿足问当初;若追悔莫及,便投子认负。但一局棋罢便终了,既已满盘玉碎,便不会久久盘桓于心,而是敛衽拾箸、另展楸枰,专心精进棋艺以待下一局。”

赵与莒仔细品着完颜琮的话,最后竟莫名生出了一股无力感。

静纯转身招呼雨歌和灵芝走吧,没有热闹可看,也没有架可以拉,根本剑拔弩张不起来嘛,赵与莒原来看着就温吞,以为几年过去能在再次见到缘子时迸发出些不一样的,没想到被完颜琮三言两语给灭了气焰。

不过想想之前赵竑也没在完颜琮手上占到便宜,她就又想笑,这两人啊,都是不自量力的。

若完颜琮真是个废物点心,缘子又何至于如此青睐,再者,就算真的是,缘子也必会护短,不会叫旁人欺负了去。

所以,何苦来哉。

赵与莒半晌才呼出一口气,“你们二人都舌灿莲花,平时一起机辩倒是乐事,不像我,总是心中有语难言。”

缘子喝了一口茶,不做评说,这是完颜琮自己开的一局,她就不掺和了。

完颜琮觉得这个赵与莒并不像自己以为的胸无点墨,似乎也是城府极深的人,表面是在夸奖自己和缘子,贬低他自身,却暗中挑拨离间加示弱。

“公子何须自谦,缘子的朋友定是各有过人之处,在下还未谢过公子年少时照顾吾妻之恩,日后山高海阔,自有鄙人护她衣角无尘、眉间无霜。”

完颜琮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使赵与莒握紧了拳。

缘子被完颜琮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呛咳起来,完颜琮一边帮她顺气,一边用手帕去擦她的嘴角,还不忘佯怒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缘子抬眸偷偷瞪他,却要忍着自己不笑出声来。

可看到两人此刻的互动,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完颜琮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举向赵与莒,“诸般前尘皆入此茶,一盏饮尽,再不重斟。”

赵与莒盯着眼前的茶盏,要么打碎此盏,不仅缘子会看不起他,自己也与她再无瓜葛,要么自己喝了这茶……

他举起自己的茶盏,与完颜琮相碰,“那便以茶代酒,祝你们……新禧。”

完颜琮笑着饮下此茶,然后便堂而皇之带着缘子告辞。

赵与莒知道,这是对方的阳谋,他只能以退为进,以搏新的出路。

可是他又做不到真心祝愿,什么天长地久、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他根本说不出来。

袁纾见赵与莒从茶楼出来后便魂游天外、闷闷不乐,问道:“此次办差,被授予秉义郎,你也算有了实质的名头,怎么还如此烦忧?”

赵与莒不答话,兀自上了马车。

袁纾知道他是见了那个杨普缘才会如此,早晓得他是个情种,却没想到会被情困扰至此,山上有个亦如还没搞明白,这又回来个。

“其实……你实在不必为这些事所扰,等你坐上高位,到时候不还都听你的,凭她是道姑还是人妇,李唐王朝这样的事多着呢,前朝也不少……”

袁纾递给赵与莒一个眼神,赵与莒看着他,摇了摇头,岭南人终究不懂这其中风月,讨论政务和办差倒是得力的,只是这些事,和他谈不来。

“这种法子能得到亦如,能得到时间绝大部分女子,却得不到她。”

袁纾眼睛一转,“咳,这人啊,出个意外什么的很正常,只要她到时候人是你的,再生几个孩子,她便会心都系在你这了。”

赵与莒睁大眼睛,不仅是这法子不可行,他觉得自己也做不到如此卑劣,他摆了摆手,“再说吧。”

说完他便合上眼,心中想着完颜琮说的“下一局”。

他该如何再开一局?

车轮辘辘,另一辆车内熏香袅袅。完颜琮靠在软垫上,神色看似平静,指尖却无意识地敲着膝盖。

缘子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下好笑,主动凑过去看他的眼睛。

完颜琮斜睨她一眼,哼了一声:“你向着他说话。”

缘子闻言,非但不恼,反而轻笑出声。她挪近些,伸手替他理了理袖口,动作自然亲昵。

“哎呀,我们家悬壶济世、心胸宽广的郓王殿下,原来也会为陈年旧醋泛酸味儿呀?”她眼波流转,带着狡黠的笑意。

完颜琮被她戳破,耳根微热,强自镇定:“我只是见不得有人曾经欺你、负你,如今还敢用那种眼神看你。”

缘子停下动作,认真看向他,目光清亮:“你可知,方才我看着他,心里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完颜琮下意识问。

“我在想啊,”林晚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感慨,“若非当年阴差阳错,我或许真就困在后宅,为琐事消磨,变成我自己都认不出的模样了。想想都觉得……怪没意思的。”

她语气轻松,却让完颜琮微微一怔。

“所以呀,”缘子重新靠回垫子,语气变得慵懒而笃定,“我对他,早已无恨无爱,只剩一点旁观者的唏嘘。你为我抱不平,我心里是受用的。但与他纠缠,哪怕是言语上占尽上风,于我而言,都是平白浪费心神。”

她侧过头,笑吟吟地望进完颜琮眼里,声音放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的心里,装的是家国山河,是军中事务,是……”

她故意顿了顿,指尖轻轻点在他的手背上,“是某个明明医术通天,却还会因为我沉不住气的‘杨大夫’。”

完颜琮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眼底那点别扭早已被笑意取代。

忽而想起本来要等到她回府才准备告诉她的事。

“你叫人寻回来的那些丹药,我虽没看出问题,但总觉得不太妥当。”

缘子赶紧坐直了起来,“怎么说?”

“我是听闻有的道家的符水可治病,但是你看秦皇就知道,那些诓着帝王长生的术士最后都怎样了,那些想求长生的帝王最后又如何了?我知道你们的官家不为长生,只是单纯医治身体,但是服用丹药不易于饮鸩止渴,暂时的红光满面,却是以燃烧生命做代价。”

缘子不置可否,因为她也如此想。

“我拆解这些丹药,里面的朱砂成分不多,本来我以为日积月累会使人衰竭,现在看来这些量还不至于,所以这里面说不定还有我不太清楚的东西,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东西对身体不好,我更担心的是……”

“是什么?”

“控制。”

“什么意思?官家吃了史弥远的药,会受他控制?”

完颜琮摇摇头,“我听说暹罗等地有吃了会让人产生幻觉的花草,或者使人如同木偶般受摆布,不过我也只是听闻,我的师父没有传给我相关的典籍,我也未曾去过那些地方。”

缘子细细回忆,“不会,按说官家服用了许久,若是有问题,早该显现,不说我与官家交谈中没有发现不妥,宗祯大哥日日在他身边,若有异象,早该察觉。”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官家若是离了他这药,会不会被反噬,他必须得日久天长的用他所提供的丹药续命,否则……”

缘子的眉头皱得紧,他们对史弥远有天然的敌意,所以对他给的药也十分不信任,尤其是之前父亲给她透露过,官家并不像动史弥远,难道说,官家会因为这个离不开他?

完颜琮轻轻揽过缘子的肩头,“不过我说的这些也都是猜测,况且连云贞道长都认为没问题的东西,我们再跳出来说三说四,又没有证据,轻则惹人猜疑,重则引火烧身。”

缘子也知道涉及到官家安危的其中利害,自己现在又得胜归来,也在风口浪尖上,不能轻易发难。

“要是爹还在就好了,现在连个能商量能做主的都没有……”

缘子将头靠在完颜琮肩上,身体也逐渐放软,她的刚强是向外的,她想做将军府的主心骨,想代替父亲成为顶梁柱,但她其实在很多事情上还远远不够,又累又焦。

“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事,从长计议吧。”

缘子回去后还是忧心这件事,去杨祖春的牌位前念叨了一阵,出来竟然发现曾钟娥也在。

不好隐瞒,便将自己的心事又和她说了一遍。

“你这孩子从小和你姑母便不是特别亲近,是不是忘了她还在官家身边伴着呢,她心思机敏,你将事情与她说说。”

缘子瞠目结舌,她确实都要忘记这号人了,不过——

“你都说我和她没那么亲近了,这样贸然说,恐怕不太好。”

曾钟娥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头,“怎么回临安就开始糊涂了,这些话是能直说的嘛,明日你就向官家请旨,我相信你能办妥。”

缘子听话照做,第三日便进了大内见到了杨楚琇。

姑侄二人阔别已久,都惊诧于对方的样貌。一个赞对方容颜依旧,一个赞对方出落得动人大方。杨楚琇还说早就想召见缘子,奈何官家心疼缘子劳累,想要让她安生一阵,杨楚琇还因此怨怼了官家,他倒是第一时间见到人了,不体谅娘们家的亲情。

两人话着家常又不免提到故去的杨祖春,见到杨楚琇几次垂泪,缘子的心里也不好受。

她从前都未觉得,这个堂姑母竞对父亲如此情深义重。这位皇后娘娘的朱颜未改,她却觉得忽然就憔悴了。

自己又好一番安慰姑母,缘子才又弯弯绕绕说起官家的身子,说起史弥远敬献的丹药。

杨楚琇初时不以为然,随着缘子说她也习得一些医术后便开始郑重起来,“官家的身子我会注意的,之前云贞道长讲的养生之法,中贵人也都在提醒着呢,官家有你们关心,都会好的。能进内廷之物都要层层把关,官家也不是昏庸之人,有些事,我们不必太过操心。”

缘子点到为止,便在午膳前离开了。

还未出宫门,便看到了郑先生和赵与莒。

缘子本想简单颔首便离开,赵与莒却似乎没将郑先生当作外人,还寒暄了起来。

得知缘子去见杨楚琇,眼神竟然有些晦暗不明。

“娘娘是我的姑母,回来这些时日还未拜见,本就是我的不是,你怎么这副表情?”

赵与莒不好直说让她离杨楚琇远一些,只能道,“那日听你说变与不变的道理,我觉得很是受用,娘娘也是如此,从杨家女变为了宫妃、又变为了皇后……”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不解其意的缘子,“众人常恭维其凤仪万千,还如同十年前、二十年前般花容悦色,可是容貌和心境怎可能一直不变,若是仍旧天真无邪,又怎么能稳居后位……”

“贵诚,”郑先生出言打断,“时候不早了,不要耽搁将军的时间了。”

赵与莒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缘子,作别离开。

缘子被他这一番话说的摸不着头脑,总觉得别有深意,却又不得其解。

出了大内又被早就等候的静纯截了去,说起去无尘观的准备事宜,这一茬就忘到了脑后。

而郑先生却没有忘,竟然在宫中和他人妄议皇后,莫不是疯魔了。

赵与莒好一番认错,说自己一时忘形,还望先生保守秘密,宽恕则个。

这篇在郑先生这里才算翻过去。

缘子和静纯启程前往无尘观,因为为观中众人带了许多衣物吃食,晃悠了约莫十天才上山,赵与莒知道他们的行程,晚出发了几日,和他们赶在同一天到了无尘观,也算没有食言。

但完颜琮将人看得紧,赵与莒始终近不得身,又担心亦如是否像上次一样发狂,便也没有过多和缘子交流。

慧娴和慧夫站在观门口相迎,静纯先上前与他们说笑起来。

到了内堂,缘子郑重地朝慧娴拜了拜。

“你这是做什么?”慧娴的眼圈红红的,过去扶她。

“若不是在无尘观习得一身武艺,得师父教诲,缘子不知死了所少次了,如今为大宋打了胜仗,才不算有辱师门。”

缘子被她搀起,几人又说了说临安、枣阳、襄阳和金国的种种,都是一阵唏嘘。

谈到最后,缘子主动问起,“亦如师姐是不是也在山上,她可还好?”

山雾缭绕,松柏苍翠,完颜琮和缘子拾级而上,静纯等人跟在身后。

缘子和静纯小的时候也经常来后山这一处,那时还没有这样的石阶,应当是这两年新修的。

到了山坡之上,赵与莒又发现了和往常的不同,他应该是这一行人中这几年来山上次数最多的人了。

亦如的“坟”就在这山坡上,现在“坟”的旁边竟然还多出了一处僻静的小房子。

竹扉轻掩,一个素雅的身影正在井边打水。

听到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来。

众人皆是一怔。

尤其是赵与莒,几乎不敢认了。

一年多未见,他不敢再去打扰,派人传信给慧娴道长,每次对方都说亦如很好,他还以为是敷衍,没想到是真的很好。

这还哪是时而露出哀怨或尖锐目光的妇人?眼前的她,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宽大简陋,却掩不住重新变得清瘦挺拔的身姿。

脸上不施粉黛,肤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却意外地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洁净感。

当缘子走近,亦如正将最后一桶水倒入缸中。她听到脚步声,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直到稳稳地将木桶放下,才缓缓直起身,用一旁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然后转过身来。

看到来者,只是微微怔愣,

她没有主动迎上前,只是站在原地,双手自然交叠在身前,微微颔首,行了一个标准的道家稽首礼。动作流畅而舒缓,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韵律。

“不知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久未多言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平静。

静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应。

缘子率先微笑起来,“我们算什么贵客,师姐妹之间许久未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