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冢居家大碗

第326章 洪流

慕幽笛走到黄包车旁,对车夫说道:“去梁家湾。”

“梁家湾?不去不去。”黄包车夫连连摇头,摆摆手。

慕幽笛纳闷道:“为什么不去?我给你双倍车钱。”

“老太太,就算给我三倍也去不了啊”那车夫摊手。

慕幽笛疑惑,“为什么?”

“因为洪水把去梁家湾的路冲毁了,我车过不去。”车夫坦言道。

慕幽笛更疑惑了,这都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难道半个月的时间,还不够武汉政府去修复道路吗?

黄包车夫见她沉思不语,拉起车准备离开。

慕幽笛赶紧叫住他,“等等,你能把我带到靠近那段路的附近吗?只要带到那里,我自己能走回去。”

车夫见她执意要去,问道:“那场洪水淹死不少人,尤其是梁家湾,你老,不会是梁家湾的人吧?”

慕幽笛叹口气,点点头,“我家在那里,我想回去看看。”

那车夫一听,顿时也心软了下来,“唉,行吧,不过我只能送你到半路,你要自己走回去。”

“好,谢谢。”慕幽笛谢道,此时她确实很担心那间小平房的情况。

之前她用‘洪水’作为借口掩饰‘王婆’的来历,没想到洪水竟然是真的。

在刑场的时候也听到过梁家湾洪水的传言,不过她只以为像当初她逃出来的时候遇到的溪流那样。可现在听车夫话里的意思,那场洪水引发不小的灾难,也不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

慕幽笛坐在车上,眉头紧皱,心中隐隐担心小平房被洪水冲垮。

青石板路崎岖不平,黄包车走得摇摇晃晃,车轮吱呀作响。

黄包车穿过老城区的街道后,跑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上了平坦一些的公路,越往城外走,人越来越少。

这条路正是当初慕幽笛清晨逃出来,踏上去往城里的公路,此时此刻,时隔半个多月,她又回来了,同样的路,不同的心境。

慕幽笛看着眼前并不陌生的路,想起半个月前那个雨夜,渐渐陷入回忆里。

她不知道监视她的人有多少,又有多少人清楚那间小平房的存在。自从杀了那两个盯梢的人,似乎监视她的人就少了,虽然不清楚缘由,不过这也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如今扮成王婆的模样,至少暂时不会暴露身份。

“老太太,扶稳了,要下坡了。”车夫提醒道。

慕幽笛的思绪被打断,回过神来,看到车夫已经将她拉到了公路的岔路口。

那条岔道通向梁家湾,但也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山区土路。

她抓着扶手,看着熟悉的道路,忽然涌起一股急切回家的思乡之情。

夕阳斜照,拉长了黄包车的影子。

黄包车下了公路,快速朝山区土路跑去。

道路渐渐变得崎岖,车夫的脚步也慢了下来,缓口气歇歇的同时,也为了让车上的客人坐得不那么颠簸。

深入山区土路后,路两旁的景致开始变得触目惊心。

慕幽笛看到那条溪流变成了浑浊的黄泥汤,而且半个月了,仍然没有清澈下来。

路旁的草丛树木被山石和泥土完全覆盖,险些冲到路上。几棵碗口粗的树被拦腰折断,枝干上挂满了破布、草屑和一些辨不清原貌的杂物。

而原本即将丰收的稻田,稻禾被压得东倒西歪,甚至被洪水冲刷,一簇簇地连根拔起,靠近山涧边的更严重,此刻覆盖着厚厚的黄褐色的干涸泥块。

“这么严重!”慕幽笛忍不住道。

“可不。这里恐怕还是轻的,梁家湾那边才严重。”车夫停下脚步,用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歇一歇脚,叹了口气道:“老太太,你不知道,那场暴雨引发的山洪,听说上游好几个村子都遭了殃,这泥石流顺着山沟冲下来,梁家湾在下游,可想而知灾难有多严重。”

慕幽笛的心猛地一沉,难道自己的小平房保不住了?

车夫拉起黄包车,艰难地继续前行,同时不忘提醒,“这路不平,老太太你扶稳了。”

慕幽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路过那棵歪脖子大柳树的时候,慕幽笛看到那树已经不在了,就连那草丛也消失了,倒不是泥石流和洪水,是那里出现人命案,被警察清理出了一片命案现场。

车夫显然也听过这件命案,瞥见那片明显挖空出来的地方,连忙快走了几步。

在即将抵达三岔口的地方,黄包车停了下来,车夫气喘吁吁道:“老太太,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前面道路被泥石流冲塌方,道路堵死了,不过人可以过去。”

慕幽笛侧头往前面看一眼,忽然隐约看到前方有很多人。

她下车,给了车夫两倍的车钱。

车夫接过钱,笑呵呵地对她鞠了一躬,擦擦汗,拉起黄包车调了个头,快步离开了。

天色渐暗。

慕幽笛慢慢走过去,看着前方的人,她以为对方是要回梁家湾的乡亲,可随着她越来越靠近对方,她才发现,这些竟然是日本人。

这些日本人似乎在挖路?

慕幽笛疑惑地盯着他们的举动,十分不解。

站在最后的一个日本人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去,就见一个拎着破布兜的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他打量着眼前的老太太,问道:“你是梁家湾的人?”

慕幽笛点点头,“是,你们在干什么?”

那日本人说道:“我们在清除路障,疏通道路啊。”

慕幽笛更疑惑了,疏通道路,那不是武汉政府该做的事吗?汪先生怎么会允许一群日本人在这里挖路?

慕幽笛探头看了一下,“什么时候能过去?我要回家。”

那日本人笑道:“现在就可以过去。”

慕幽笛看他一眼,慢慢往前走去。

看到一个老太太颤巍巍走过塌方的土路,周围正在挖路的日本人纷纷转头看她。

慕幽笛目不斜视,径直走过去,发现那道路已经被清理了一半,人确实可以走过去,但是车不行。

慕幽笛这时才恍然记起那几辆从岔道口往山上去的日本军车,难道他们疏通这条路,就是为了他们的车可以过去?

事实显而易见,不然这群日本人哪里会那么好心?再者说,他们跑去这么偏僻的山上到底想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慕幽笛往前走的时候,那群日本人时刻盯着她。她能察觉到那些审视的目光。不过,她这次的目的只是回小平房,不想跟这群人起冲突。

她一路走到岔道口,然后脚步一转,拐向梁家湾的方向,那些审视的目光才渐渐消失。

走了一阵,慕幽笛抬眼看去,路两旁冲刷下来的泥石流,泥浆漫过土路,路边隐约间能看到几个凝固在泥浆里面的人形......这些人应该就是被从上游几个村子冲下来的,施救不及。

路面上的泥浆目前已经干涸,踩上去‘啪’一声碎裂成粉块。从这些泥浆上的脚印来看,这半个月似乎很少人经过这里。

周围一片死寂。

慕幽笛不是没见过灾难后的惨状,但这般万物为刍狗的惨状,还是让她感到一阵阵寒意,人们面对大自然摧毁万物的巨大力量时,要么逃,要么死,没有第三项选择。

她根据记忆中的方向,朝小平房走去。

不过如今这片地方跟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可以说面目全非。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急切地寻找那片平房区。

终于,她看到了那间小平房,虽然整条道路成了干涸的泥潭,不过她和三个女邻居的房子还算完好,并没有被冲垮,可能得益于小平房地势稍高,距离河流和山涧比较远,得以幸存下来。

不过小平房的大门被淤泥堵了半米高。

而最让慕幽笛意外的是,她的小平房大门上竟然被贴上了封条!

这是怎么回事?

她立刻转身,朝三个女邻居的平房走去,发现她们家大门也被贴了封条。

她返回自己的小平房,一脚将那凝固的泥块踢碎,踢开。然后一把撕开封条,拿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地上一片凌乱,慕幽笛踩上去咔咔响,显然那洪水和泥浆也流了进来,将屋里的东西冲的七零八落,还凝成了一片‘酥脆’的地板。

慕幽笛走进卧室,看到衣柜被打开,衣服被扔在地上,混进黄泥汤里,那柜子桌子上的东西也被扫到地上,看起来不像是洪水造成的,反倒是像被人入室洗劫了一样。

油灯掉在地上,幸好还完好无损,她顿时庆幸。

她点燃油灯,屋里立刻明亮起来。

她拿着油灯围着屋子走了一圈,终于明白,自家被那些盯梢的人给破门扫荡一遍,之后又被洪水泥石流扫荡一遍,这才一副惨兮兮的模样。

她放下油灯,拿起扫帚开始打扫。

叩叩——

这时,她家大门响起敲门声。

慕幽笛立刻警觉起来,快速跑进屋里,拿出手枪,“咔嚓”一声上膛,这才悄悄靠近大门。

门外的人轻声问道:“大姐,是你回来了吗?”

慕幽笛一愣,那声音——竟然是隔壁三个女邻居的声音。

她立刻走上去,打开门,就见三个女邻居站在外面。

而三个女邻居看到她的模样,怔愣了一下,其中一个忽然叫道:“是你!”

慕幽笛还是王婆的形象,也是出现在刑场里救了她们的那副样子。

其他两人也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慕幽笛,“你,你是——”

慕幽笛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们那天想去救马大姐,还是去杀岛田雄义?”

三人一听,满脸震惊,“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

慕幽笛淡淡说道:“我是谁不要紧,重要的是,你们如果想杀岛田雄义,仅凭你们三个人,很难。”

她以为三人听了之后会反驳,没想到她们竟然点点头,“我们知道,但是我们不会放弃的。”

这回轮到慕幽笛诧异,既然知道杀岛田雄义既困难又危险,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呢?

不过慕幽笛倒是很钦佩她们的勇气,她不会给这样的人泼冷水。

那三个女邻居看着眼前的慕幽笛,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明明是个老太太的模样,声音还是熟悉的大姐的声音。

慕幽笛问她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些天了。”一人答道。

两人点头应和。

提起这个,三人的神情顿时十分悲伤落寞。

慕幽笛疑惑道:“怎么了?”

三人看着她,说:“你知道梁家湾被洪水和泥石流冲垮的事吧?”

慕幽笛点点头,“刚听说。”

三人叹息。

一个女邻居语带悲伤,说道:“梁家湾上游的几个村子全部被泥石流冲垮了,因为事发在清晨,大家躲避不及,几个村子被泥浆覆盖,几百人死伤,幸存者寥寥无几。”

另一个说:“梁家湾这边更惨,村子被毁,菜市也被毁了,听说鱼贩子清晨去送鱼,准备开摊,结果,板车在半路上,连人带车一起被泥石流冲走了,几个买菜婆家里被淹没,也走了,那菜市里贩子们死的死,残的残,现在,那边的菜市已经关门了,不再营业。”

慕幽笛耳中听着,心里揪得紧紧的,因为那菜市和那些菜贩子,几乎是她新婚三天最幸福的见证。

她恍然间,似乎还能听到菜市里人声鼎沸,闻到新鲜的蔬菜瓜果香气,跟菜贩子和鱼贩子讨价还价的声音,十分鲜活的气息。

而现在,周围一片死寂。那些鲜活的人走了,那些鲜活的气息也消失了。

这时,三个女邻居说道:“我们是来向你辞行的,能见到你很高兴,也谢谢你救了我们。”

慕幽笛的目光微微聚焦,看向她们,“你们要去哪?”

三人摇摇头,“不知道,不过这里暴露了,不能再待下去,我们还是会留在武汉,完成我们的使命。”

使命?

慕幽笛立刻反应过来她们的使命是什么,心中暗叹,说道:“后会有期,注意安全。”

三人笑道:“你也是,后会有期。”

说着,三人起身走了出去。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除了宴霜下南洋,慕幽笛从未体验过这种浓浓的离别落寞感觉,甚至有些悲壮之感。

她坐在凳子上愣了很久。

这个夜晚,整个梁家湾,似乎只有她慕幽笛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