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锅冷了,人还在
敲锅的余音还在风里打着旋儿,沈星河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陶罐上的红绳结。
他望着老人们抱着旧锅三三两两往院外走,护工小张拎着竹篮收走最后几截灶膛里的余烬,忽然抬步走向走廊尽头的图书角——那里有个掉了漆的木柜,顶层摆着几本卷边的《老年文摘》和半盒跳棋。
他踮脚将陶罐轻轻搁在跳棋盒旁,陶底与木面相碰发出“笃”的轻响。
没等他直起腰,身后传来王大爷的惊叹:“小沈这罐子刻的啥?‘火种’?”
“1998到2023的糊饭火种。”沈星河转身时,看见李奶奶已经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阿婆说火不在一人手里。”
几个老人围上来,张爷爷伸手要摸陶壁,被陈阿婆拍开:“手凉,别冰着。”她从围裙兜里掏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红布,轻轻盖上陶罐,褶皱里还沾着上午揉面的面粉,“当展品就凉了,当念想才热乎。”
沈星河没接话,目光扫过红布鼓起的轮廓——像极了母亲当年盖在饭篮上的蓝布。
他摸出手机拍了张照,备忘录里“2024新能源布局”的字迹还没消尽,指腹悬在删除键上顿了顿,到底划拉下去。
当晚值夜班的护工小李端着针线笸箩经过图书角时,红布已经滑到陶罐半腰。
她歪头看了眼标签,伸手把笸箩里滚得到处跑的顶针、线团全倒进陶罐:“正好装这个,省得总撒。”蓝线缠的顶针碰在陶壁上,发出清脆的“叮”声。
第二天清晨,沈星河提着保温桶来送母亲熬的小米粥,刚拐过走廊就看见陶罐口露出半截蓝线。
他脚步顿住,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来,在蓝线上镀了层金边——那线尾还沾着点焦黑,像是昨晚刮锅底时蹭上的。
“小沈看啥呢?”陈阿婆端着蒸笼从厨房出来,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小李说这罐子装针线得劲,我看行,火种能烧饭,也能缝补衣裳。”她掀开蒸笼,白汽裹着枣香涌出来,“走,帮厨去,今儿你守炉。”
炉火烧得正旺时,沈星河蹲在灶前添柴。
等粥锅“咕嘟”冒完最后一串泡,火渐渐熄了,铁锅底还留着层薄霜似的白汽。
他刚要去拿火柴,身后传来熟悉的烟味——是父亲沈建国,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烟盒。
“锅冷了?”沈建国没看他,弯腰从炉膛里掏出半块没烧尽的木柴,又摸出个指甲盖大的蜡烛头,“用这个引。”他把蜡烛头按在木柴缝里,撕了截旧报纸卷成筒,凑在炉口轻轻吹。
火苗先舔着了报纸边,又爬上蜡烛,最后“轰”地窜起来,映得沈建国眼角的皱纹都亮了。
沈星河盯着那簇跳动的火,喉咙突然发紧:“你...什么时候会这个?”
“你妈那会儿。”沈建国用枯枝拨了拨柴堆,火星子噼啪炸开,“98年总停电,你妈给你带饭,怕凉了,就用蜡烛温着饭盒。”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后来你上大学,她还说,小星要是能找个会生炉子的姑娘,日子肯定热乎。”
沈星河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在icu里,母亲最后说的也是“热乎”——那时他捧着保温桶,汤早凉了,母亲却还在笑:“小星手暖,比汤热。”
中午开饭时,林夏端着空碗凑过来,袖口沾着点粥渍。
她拽了拽沈星河的衣角,示意去天井。
两人绕过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在老槐树下站定,林夏从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亮着社区群的聊天记录:“张婶提议把糊锅节改成每月‘老味道日’,说要教年轻人刮锅底。”她咬了咬嘴唇,“但大家说怕你嫌麻烦。”
沈星河盯着屏幕里“沈星河”三个字被@了十七次,忽然笑出声:“我嫌什么麻烦?”他伸手把林夏发梢的饭粒拈掉,“这事儿打从阿婆刮第一口锅就不是我的了。”
林夏抬头看他,阳光穿过槐叶在他脸上投下碎金:“可他们还是写了你名字当发起人。”
“名字是火柴头,能点着火就行。”沈星河指了指天井里支着的旧铁锅,锅底的焦痕在阳光下泛着暖光,“你看,火早烧起来了。”
下午帮陈阿婆整理橱柜时,沈星河从最底层翻出个铁盒,掀开盖儿,二十多张饭票“哗啦”散在桌面。
票面上“前进厂食堂”的红章褪成了淡粉,“二两米饭”的字迹被油浸得模糊,边缘卷得像秋天的银杏叶。
“扔了吧?”他捏起一张,指尖触到票面上细密的折痕——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的。
“留着!”陈阿婆的手比他快,把饭票一张张抚平,“下个月老味道日,咱们印‘糊饭券’,一人一张,凭票刮锅底。”她从围裙兜里摸出支红笔,在废纸上画了个小锅,“就印这个,再写‘刮口焦饭,暖个热乎’。”
沈星河盯着那幅简笔画,突然想起1998年深秋的早晨。
他攥着最后一张早餐券在厂门口转悠,卖豆浆的王伯喊他“小星来碗甜的”,可他转身去了小卖部——球星卡比热豆浆贵两毛,他想攒钱给父亲买瓶酒,好让他少喝两口闷酒。
“那时候想挣脱贫穷。”他轻声说,把饭票一张张夹进笔记本,“现在倒想留住点‘穷’味儿。”
陈阿婆没接话,只是把铁盒推到他手边:“留着吧,穷有穷的暖,富也得有富的热乎。”
临走时,夕阳把养老院的砖墙染成橘红色。
沈星河走到院门口又折回来,就见林夏蹲在炉边,面前摆着一堆彩纸。
她对面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用手语比“烟”——两根手指往上翘,像极了锅冒热气的样子。
林夏拿起一张黄纸折出锅沿,又撕了截红纸当火苗,小女孩立刻抢过去,举着纸锅往炉口凑。
火星子窜起来时,她咯咯笑出声,手指点着纸锅,又按在自己心口。
沈星河摸出手机想拍照,镜头里却映出地上两道重叠的影子——林夏的影子发梢翘着小卷毛,小女孩的影子扎着羊角辫,都叠在那只铝饭盒上。
那是母亲的饭盒,盒盖上有道凹痕,是前世他摔的。
手机震动,林夏发来照片:小女孩举着纸锅,脸蛋贴在炉壁上,眼睛弯成月牙,手比着心形。
他望着照片里跳动的光斑,突然删掉刚写了一半的“做木架摆饭票”,改成:“明天带胶水,帮她们贴墙报。”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远处传来护工喊“收衣服啦”的声音。
沈星河把手机揣进兜里,转身往家走。
路灯次第亮起时,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饭票,纸角硌着掌心——像极了1998年那张早餐券的触感。
第二天清晨,沈星河蹲在玄关翻工具箱,胶水、硬纸板、彩笔整整齐齐码在纸盒里。
窗外飘进桂花香,他忽然想起林夏昨晚发的语音:“墙报要贴在炉边,小女孩说,纸锅要和真锅挨着。”
他把彩笔往兜里塞时,最底下露出截蓝线——是从陶罐里掉出来的。
阳光透过窗纱照在蓝线上,像极了昨晚陶罐口露出的那截。
他笑了笑,把蓝线也揣进兜里,转身锁门时,听见楼下传来清脆的敲锅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