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韶华杯倾风和雨

第295章 锅凉话正热

风掠过巷口的老槐树时,沈星河正蹲在电信局营业厅的塑料凳上填装机申请单。

钢笔尖在"装机地址"栏顿了顿,墨水滴开个小圆晕——那是老屋堂屋墙角的位置,座机曾在那儿沉默了五年,漆皮脱落的机身落满岁月的灰。

"同志,这机子是给老人用的?"营业员扫了眼地址,递来老花镜,"老巷子线路老化,装是能装,但雨天容易串线,您考虑清楚。"

沈星河把申请单推回去,指腹蹭过"装机原因"栏里刚写的"方便老人紧急联络"。

窗外的梧桐叶扑簌簌打在玻璃上,他想起三天前凌晨,月光里父亲蜷在竹椅上,嘴角沾着饭粒的模样。"装。"他说,"串线了我就多听会儿邻居说话,总比听不见强。"

座机接通那日,沈星河买了包橘子糖揣在兜里。

暮色漫进巷子时,他踩着青石板往老屋走,裤袋里的钥匙串叮当作响——那串钥匙他五年没碰过了,铜钥匙磨得发亮,开锁时"咔嗒"一声,像叩开了道尘封的门。

灶台上的铝锅还沾着早饭的米粒,沈建国正佝偻着背,用铁钳夹灶膛里烧变形的煤渣。

铁钳头卡在煤块缝隙里,他胳膊绷得笔直,青筋从袖口爬出来,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蓝布围裙上,洇出个深灰色的圆。

"爸,我来。"沈星河上前要接铁钳,手腕却被父亲粗糙的掌心按住。

沈建国没抬头,盯着灶膛里暗红的炭块,喉结动了动:"你妈说过,火要自己养。"

话音散在灶膛的热气里。

沈星河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母亲裹着红围巾蹲在灶前,教他用吹火筒时也是这么说的。

那时他嫌呛,母亲就用竹片挑起块松脂:"火像娃,你得哄着它,它才肯暖你。"

他没再劝,转身往铝壶里添水。

水倒得太满,溢出来打湿了灶台,他拿抹布擦时,瞥见父亲的布鞋——左脚鞋跟磨得薄了,露出里面的白衬布,和记忆里母亲补鞋时的针脚一模一样。

"我给您添壶水。"他把铝壶搁在灶上,拉了个小凳坐在父亲对面。

灶膛里的火星子噼啪跳着,映得沈建国的白发泛着暖光。

老人夹煤渣的动作慢下来,铁钳在手里转了两圈,忽然说:"昨天张奶奶送了把空心菜,我择了半宿。"

"择得太干净了?"沈星河想起前世父亲刚下岗那阵,总把菜叶子择得只剩菜梗,母亲偷偷抹眼泪的样子。

"没。"沈建国把最后一块煤渣扔进畚箕,"我数过,每根菜梗上留三片叶子。

你妈...以前总说三片叶子最嫩。"

暮色漫进窗户时,铝壶发出"呜呜"的哨响。

沈星河起身冲茶,青瓷杯底沉着他今早放的茉莉花,热水一冲,白花瓣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浮起来。

他把杯子推到父亲手边,看老人捧住杯壁,指节上的老年斑贴着杯身的温度,像片枯叶子终于沾了点水汽。

这日之后,沈星河的日程表上多了道雷打不动的线——每日傍晚五点半,准时出现在老屋。

有时带盒刚出炉的桂花糕,有时提袋菜市场尾货的新鲜蘑菇,更多时候只是坐着,看父亲添煤、擦灶、给铝锅换块干净的笼布。

直到那个暴雨夜。

"叮——咚——叮——"手机铃声在值班室响起时,沈星河正帮护工王姐给李爷爷换输液管。

那是他特意设的"锅盖声"铃音,金属撞击的脆响混着点闷钝的回响,像极了老屋灶台上那口老锅。

他手一抖,针头差点扎偏,李爷爷却笑:"小沈,你家锅在喊你呢。"

雨幕里的巷子成了条暗河,积水漫过沈星河的脚踝,胶鞋踩在青石板上"噗嗤"作响。

他扶着墙快走,裤脚溅满泥点,发梢的雨水顺着后颈流进衣领,凉得人发颤。

路过老槐树时,一截枯枝"咔嚓"砸下来,擦着他肩膀落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手机屏——屏幕上是养老院的群消息:"电路跳闸,备用发电机启动中。"

推老屋门的手在发抖。

门轴"吱呀"一声,霉味混着潮湿的柴火味扑面而来。

灶台上的铝锅冷得像块冰,沈建国裹着件旧棉袄蜷在竹椅里,下巴抵着胸口,睫毛上沾着细水珠,脸色白得像灶膛里没烧尽的灰。

"爸?"沈星河扑过去,手指触到父亲手背时惊得缩回——那温度比锅底还凉。

他扯下自己的外套裹住老人,又去摸父亲的额头,触手一片冷腻的汗。

"火...没接上。"沈建国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湿柴太多,点不着...我...我不想打电话..."

沈星河的喉咙发紧。

他冲进厨房,掀开米缸找出半袋干玉米芯,又翻出墙角那只红漆木匣——母亲的火绒包还在,松脂裹着棉絮,用蜡纸层层包着,打开时还能闻到松油的清苦味。

他拆了灶膛里潮湿的柴火,用吹风筒吹了十分钟,直到引火柴冒出焦香,才小心放上松脂棉絮。

"轰"的一声,火苗窜起来时,沈星河的睫毛被烤得发烫。

他把父亲的手按在暖起来的锅沿上,掌心贴着老人手背上的老年斑:"以后火接不上,就敲锅三下。

不是求人,是叫人。"

沈建国的手指在锅沿上轻轻叩了叩,像在敲一面小鼓:"怕你嫌烦。"

"锅盖响了你不应,那才叫烦。"沈星河蹲在地上,仰头看父亲。

灶火映得老人的眼睛发亮,他想起十六岁那年发烧,父亲守了他整夜,用湿毛巾擦他额头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雨停时天已泛白。

沈星河在灶台旁钉了个小木架,手机、保温壶、火绒包整整齐齐摆成一排。

墙上的小黑板是从养老院顺来的,他用粉笔写:"轮值守火:沈星河,每日18:00-20:00",写完又添了句:"火温低于五十度,必须喊人。"

"我不是怕你出事。"他转身对父亲说,"是怕我来不及。"

沈建国盯着黑板看了许久,傍晚做饭时,他摸起沈星河留下的粉笔,在"轮值守火"像小学生的作业,却比任何书法都工整。

三日后林夏来送社区通知时,沈星河正蹲在灶前擦铝锅。

锅底的焦痕是父亲今早煮红薯留下的,他用钢丝球慢慢蹭,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林夏举着张粉色传单:"社区要把'糊饭日'轮值表印成挂历,每户发一份。

你家老屋排进去吗?"

"排。"沈星河把钢丝球扔进洗碗池,"但别写'主厨',写'守灶人'。"

林夏低头在传单上记了笔,忽然笑:"你爸今早去社区活动室,把去年的挂历翻出来了,说要学写日期。

我瞅着他本子上画了好多小圆圈,问他说是'敲锅次数'。"

当晚,沈星河在黑板角落加了行字:"若外出,提前留言。"粉笔刚放下,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他拿起来看,屏幕上是条新短信,发件人是"爸"——这是他上周教父亲存的联系人。

短信内容只有四个字:"火,已封好。"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手机屏上。

沈星河望着那行字,忽然想起小时候住大杂院,母亲做好饭总敲锅盖喊他回家。

那时的声音混着饭香,飘得满巷子都是;现在的声音隔着电波,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他把手机轻轻搁在木架上,转身去给父亲倒热水。

暖壶嘴冒出的热气模糊了眼镜,他擦镜片时,瞥见黑板上父亲写的"临时加火,敲锅三下",字迹边缘有点毛,像是擦了又写的。

"爸,水晾温了。"他端着杯子走进堂屋,见沈建国正趴在桌上写什么。

老人听见声音抬头,手里的铅笔"骨碌"滚到地上。

沈星河弯腰去捡,看见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明日去菜市场买空心菜,三片叶子。"

夜很深了,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摇晃。

沈星河给父亲掖好被角,转身要走时,听见老人在睡梦里嘟囔:"星河,火...接好了。"他站在门槛上顿了顿,摸出手机拍了张黑板的照片——轮值表、留言区、父亲新学的日期,都被月光镀上层温柔的边。

接下来三日,养老院要办"夏日纳凉会",沈星河忙得脚不沾地。

第四天清晨,他揉着发涩的眼睛往老屋赶,巷口的老槐树正落着晨露。

远远望去,老屋的烟囱里冒出缕细烟,像根线牵着他的脚步。

他加快了步子,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是父亲的短信,这次多了张照片:铝锅里的红薯正冒着热气,锅沿上搁着三根空心菜,每根恰好留着三片叶子。

他望着屏幕笑,脚步却更快了。

青石板上的露水打湿了鞋尖,他却觉得,这一路的晨露,都是老屋的灶火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