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火候到了,就熟了
沈星河的拖鞋底在青砖地上蹭出极轻的沙沙声。
他扶着门框站定,灶间的光便漫过他的脚背,像母亲从前掀锅盖时溢出的热气。
灶前佝偻的背影正蹲在泥砌的灶膛边,铁勺沿着锅底刮动的声响细若游丝。
沈建国的蓝布衫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上还沾着昨晚糊墙时蹭的白灰,此刻正随着刮锅的动作微微发颤。
锅里的粥汤在火舌上滚出细密的泡,米香混着柴火的焦甜,漫得满屋子都是。
“爸,今儿怎么起这么早?”话出口时,沈星河才惊觉自己声音哑得厉害。
前世那个总在凌晨三点看报表的沈总,此刻喉间竟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
沈建国没回头,铁勺在锅底停了停,“你林姐说,你昨晚梦里喊‘饭糊了’。”老人的声音混着柴火噼啪声,轻得像落在粥面上的星子。
沈星河的指尖在门框上蜷起。
那不是梦话,是他永远刻在骨缝里的记忆——2003年冬夜,母亲躺在病床上,最后一口气散在他手心里时,说的就是这句“饭糊了”。
那时他正为刚谈成的地产项目在香港飞,接到电话时,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赶上。
“我来刮,你去添柴。”他接过铁勺,触到父亲掌心的老茧时,忽然想起前世父亲出殡那天,殡仪馆的人说老人攥着块冷硬的锅巴,指甲缝里全是焦黑的饭粒。
沈建国没推让,转身去柴堆抽了根干松枝。
灶膛里的火“轰”地窜高,映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
松枝烧得噼啪响,有火星子蹦到沈建国的灰发上,又倏地灭了。
“你妈走那年,灶灰凉了七天。”老人突然开口,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灶沿的裂纹。
沈星河手一抖,铁勺磕在锅底,“当啷”一声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他忽然明白父亲在说什么——七年前母亲走后,他把老屋钥匙交给中介那天,灶膛里的灰还是凉的。
那时他总觉得,只要赚够钱,就能买回所有遗憾。
可他忘了,有些温度,凉了就再也捂不热。
“这次灰没凉,是我回来晚了。”他的声音轻得像飘在粥面上的热气。
沈建国没接话,只把另一根松枝塞进灶膛,火势更旺了些,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根系交缠的树。
院外传来清脆的车铃声。
林夏推着自行车进来时,晨露还沾在她的运动裤脚。
她没说话,只把竹编食盒轻轻搁在灶台边,掀开盖子,酱豆腐的咸香混着米香漫开——那是她奶奶家的老手艺,和母亲生前做的一个味儿。
“在旧书堆里翻到的。”她又从帆布包里抽出张泛黄的纸,边角卷着,却用透明胶带仔细粘过。
沈星河凑近一看,是母亲的字迹:“文火三刻,武火一瞬,心急的饭,米不粘人。”
沈建国的手指颤了颤,从里衣口袋摸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
打开时,里面躺着撮深褐色的土,“你妈说,这是灶心土,得烧够三年的灶才能攒一把。能镇火,也能……镇心。”他说最后三个字时,喉结动了动,像在吞咽什么。
晨光透过糊着新窗纸的窗户渗进来,照在三人围蹲的灶前。
沈星河把灶心土撒进粥里,土末子落在滚沸的粥汤里,转瞬就化了。
他掌火,沈建国往锅里添米,林夏举着母亲的火候口诀掐时间。
沈建国几次想伸手转灶门的风门,手伸到半路又缩回来,像小时候他想碰刚出锅的馒头,母亲拍开他的手时那样。
直到粥香裹着雾气漫上房梁,老人突然说:“以前总怕煮不好,怕你不回来吃。”
沈星河盛粥时故意多刮了点锅底的焦屑。
焦粒混在白粥里,像撒了把碎金。
他把碗递给父亲:“我回来,不是为吃口好饭,是为有人等我刮锅。”
沈建国低头吹粥的动作顿住,有滴浑浊的泪砸在碗里,荡开一圈涟漪。
林夏转身去擦灶台,可沈星河还是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水光。
当晚,沈星河翻旧柜找冬天的棉袜,在母亲的铝饭盒夹层里摸到张纸条。
纸已经发脆,字迹却清晰:“星河,火会灭,人会走,但锅底的焦,是家记得你的样子。”他攥着纸条坐在炕沿,看月光从窗棂爬进来,在纸条上织出银亮的网。
第二日清晨,堂屋的小黑板上多了行新字:“每日五点半,三人同灶。”是沈星河用粉笔写的,字迹还带着昨夜未褪的温度。
傍晚收工回来时,他发现黑板下角多了三个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写的:“都……在。”
第三日凌晨五点,沈星河被一阵压抑的咳嗽惊醒。
他摸黑披上外衣,推开灶间门时,正看见沈建国背对着他,弓着腰用袖口掩着嘴。
晨雾从窗缝钻进来,模糊了老人颤抖的肩头。
“爸?”他轻声唤。
沈建国迅速直起背,转身时脸上挂着笑:“没事,呛了口灰。”可他的眼睛里浮着层水光,喉结还在因为咳嗽发颤。
沈星河没说话,走过去替父亲拍背。
手掌落在老人单薄的脊背上,隔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能清晰摸到凸起的骨节。
他想起今早看的天气预报,说这两天要降温。
“明儿我陪你去趟医院。”他说。
沈建国刚要推拒,抬头看见儿子眼里的光,忽然就泄了气。
他摸了摸灶台上凉透的粥锅,轻声应:“好。”
窗外的老槐树在晨风中摇晃,有片叶子飘进来,落在两人脚边。
沈星河弯腰捡起,叶面上还凝着露珠,像颗没落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