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韶华杯倾风和雨

第268章 灶冷了,心还热

雨丝裹着潮霉味钻进领口时,沈星河已经在煤炉前蹲了半个时辰。

炉膛里的柴火浸了连日阴雨,刚塞进去就滋滋冒起青烟,却连个火星子都没蹦出来。

他又添了把碎木片,用蒲扇猛扇,浓烟"轰"地窜起来,呛得他眼眶发酸。

左手背的水泡被炉壁蹭破了,火辣辣地疼,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捏着半根快烧完的火柴梗,又往炉底探。

"阿星。"林夏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点发颤的轻。

她蹲下来,指尖悬在他发红的手背上方,终究没敢碰,"要不...改日再试?

灶房里还有前儿剩的粥。"

沈星河没抬头。

他盯着炉膛里那团死灰般的湿柴,喉结动了动:"不是饭的事。"火柴"啪"地熄灭在潮湿的木屑里,他又摸出一根,"我怕这火断了——"尾音被浓烟呛碎,他咳嗽两声,"人就散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飘在雨雾里。

林夏却听得清楚。

她想起三天前那个深夜,他抱着煤炉余烬说的胡话:"前世我躺在病房里,连个递温水的人都没有。"那时他额角还渗着冷汗,攥着她的手紧得发疼。

"咔嗒"一声,新划的火柴在炉口炸出橙黄的光。

沈星河眼睛亮起来,可那点光刚触到湿柴就萎了,只剩一缕细烟蜷成问号。

他重重把蒲扇拍在地上,指节抵着额头,指缝里漏出低低的笑:"瞧我这德行,跟个较劲的孩子似的。"

"不是较劲。"

苍老的声音裹着咳意从院门口传来。

沈星河抬头,看见沈建国扶着竹拐站在雨帘里。

老人的蓝布衫肩头洇着水痕,竹拐尖在青石板上叩出细碎的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

"爸!"沈星河要起身,被老人摆手拦住。

沈建国挪到炉前,枯枝般的手抚过煤炉沿,摸到一片潮湿,眉头皱起来:"火不是求来的,是等来的。"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半块暗黄的松脂露出来,还沾着些细碎的松针,"当年厂里停电三天,车间主任教的——晒干的松脂,比火柴经烧。"

松脂的清香味混着雨气钻进鼻腔。

沈星河看着父亲用指甲刮下些松脂末,撒在炉底湿柴上,又从袖口抖出个铁盒。

盒里的火柴头全发了白,沈建国捏着一根,在粗糙的炉壁上划了三次才擦出火星。

松脂"腾"地窜起尺把高的火苗,湿柴终于"噼啪"作响,舔着蓝色的火舌。

"三根。"沈建国把剩下的两根火柴轻轻放进沈星河掌心,"受潮的火柴,能点着三根,够续三回命。"他咳得弯下腰,手撑着膝盖,指节泛着青白,"人活一世,总得留几把'松脂'。"

炉火渐旺时,沈建国的竹拐已经戳在院外的青石板上。

沈星河要扶他,被他挥开:"我自己走得动。"可他转身时,沈星河瞥见他扶着墙的手背暴起的青筋。

傍晚收炉时,沈星河才发现那口用了三年的新铁锅不见了。

灶台上只留着块干净的布,压着张字条,是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锅得歇。

人也得歇。"

他攥着字条冲进父亲住的老院。

门没锁,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那口铁锅,锅底的"星夏"两个字被擦得锃亮。

沈建国正坐在藤椅上打盹,腿上搭着母亲织的灰毛线毯。

听见脚步声,他没睁眼:"火在炉里,是热;火在心里,更热。"

沈星河突然就懂了。

前世他把工厂办得再大,年夜饭的圆桌总空着一角——父亲不肯来,说"锅台没了烟火气,吃饭不香"。

如今他守着煤炉,守的何尝不是当年那个蹲在灶前,看母亲贴饼子的小娃?

第二日清晨,雨还没停。

沈星河翻出母亲留下的马口铁饭盒,装了碗冷透的糊豆腐。

林夏跟着他走到巷口老槐树下时,见他把小凳摆在校牌石旁,又用保温布裹住饭盒,在树干上贴了张纸条:"今日外带,糊锅依旧。"

"你怎么想到这儿?"林夏伸手摸了摸纸条,墨迹被雨浸得有些晕,"前儿还说灶房的火不能断。"

沈星河望着老槐树斑驳的树皮笑了。

他记得十七岁那年,母亲总在这棵树下等父亲下班。

竹篮里的饭被捂得温热,父亲骑二八杠过来时,车铃"叮铃"响,母亲就踮脚把饭盒递过去:"趁热吃,糊了点。"

"火挪了地方,味儿还在。"他指了指树杈上挂着的铜铃铛——是母亲当年怕他放学看不见,特意拴的,"妈说,铃铛响了,就是火在等。"

晌午时分,雨丝变细了。

张婶提着竹伞来,往小凳旁放了块干垫子:"听说小沈在这儿摆摊?

我家娃就爱你那口焦豆腐。"王大爷端着搪瓷缸子晃过来:"给我也留半碗,配我新泡的茉莉花茶。"连巷口卖早点的刘阿婆都来了,往保温布下塞了把干柴:"万一火又潮了,用这个引。"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挤到最前面,仰着小脸问:"叔叔,为啥不在家里烧?"

沈星河蹲下来,和她平视。

小姑娘手腕上系着根红绳,和林夏当年送他的那根像极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小院,煤炉的余烬还在砖缝里闪着暗红:"因为有些人,走得远了,回来时更想看见——"他摸了摸小姑娘的红绳,"火不在原地,也有人接着。"

林夏站在树后,悄悄把录音笔藏进树洞里。

按下播放键的瞬间,沈建国的声音飘出来:"换你教我。"那是前儿引火时,老人咳着说的。

风穿过树梢,把这句话揉碎了,又轻轻抛向天空。

暮色漫上来时,保温布下的饭盒空了。

沈星河收拾小凳,看见树洞里的录音笔闪着绿光。

林夏帮他拢着伞,忽然拽了拽他衣角:"你看。"

老院的院门关着,往常这个时候,沈建国该搬着小马扎坐在门口晒太阳了。

门环上挂着的铜铃铛被雨打湿,晃都不晃一下。

"爸?"沈星河喊了一声,声音被雨幕吞了个干净。

他又喊了一遍,林夏的手在他掌心攥紧了。

远处传来闷雷,像谁在云层里翻找未燃尽的炭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