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撒种
金光万道,梵唱千重。
西漠深处,那烂陀寺巍然矗立于无垠沙海之中,犹如一颗镶嵌在黄沙之上的明珠,散发着庄严而神秘的气息。
寺庙延绵数十里,金顶朱墙,雕梁画栋,在烈日下闪耀着令人目眩的光芒。风中飘荡的经幡发出猎猎声响,与远处传来的诵经声交织成一曲超凡脱俗的天籁。
中央主殿更是宏伟异常,百尺高的殿门上雕刻着精细的佛本生故事,栩栩如生。殿内,数十根合抱粗的金柱支撑着绘有飞天彩绘的穹顶,地面上铺就的金砖光可鉴人,熠熠生辉。
大殿尽头,一座三丈高的莲台之上,端坐着那烂陀寺的住持——僧稠大佛陀。他身披一袭简单的红色袈裟,那袈裟质地普通,颜色也已有些褪去,与他至高无上的地位似乎不太相称。
老僧面容枯槁,身形干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然而那双半开半阖的眼睛却如同包容了星海宇宙,深邃无尽,偶尔流转出的光芒,令人生出敬畏之心。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整个大殿的光线、声音、乃至法则都仿佛以其为中心缓缓流转。
莲台正前方,供奉着一尊十丈高的金身佛像。佛像低眉垂目,嘴角含笑,右手施无畏印,左手持与愿印,周身散发着柔和而威严的金光。佛像前香火鼎盛,数百盏长明灯摇曳生辉,将整个殿堂映照得如同佛国净土。
此刻,明心尊者正跪伏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大气也不敢喘。他身上的月白僧袍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显出一副微微颤抖的骨架。作为那烂陀寺有数的高僧之一,他平日在外何等威风,此刻却如稚童面对严师,连抬头仰望的勇气都丧失殆尽。
时间在焚香缭绕中缓缓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所以,”终于,僧稠大佛陀开口了,他的声音平和缓慢,却如同重锤般敲打在明心尊者的心上,“你不仅未能将那身负造化变数的异种带回,还暴露了贪念,与白鹿书院齐星衍发生了正面冲突,最后更是被对方一言惊退?”
明心尊者浑身一颤,冷汗瞬间再次浸透了僧袍。他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干涩而颤抖:“师尊恕罪!弟子……弟子实在是那齐星衍欺人太甚,他不仅阻挠我们带走那造化种子,还出言侮辱我佛门,说我们……”
“够了。”僧稠大佛陀轻轻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无上威严,“见造化而心动,是为贪;被小妖激怒而失态,是为嗔;行事不密,反堕宗门颜面,是为痴。明心,你令吾很失望。”
这些话如针般刺入明心尊者心中,他深知师尊早已洞悉一切,任何辩解都只是徒增罪过。他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将自己镶嵌进金砖地里:“弟子知罪!请师尊责罚!”
僧稠大佛陀缓缓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卑微的姿态,眼中无喜无悲:“念你初犯,便去‘无相壁’前静思己过百年吧。何时勘破贪嗔痴三毒,何时再出来。”
无相壁!明心尊者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那是那烂陀寺惩戒犯下大错弟子的地方,一处不见天日的石窟。其中空无一物,只有一面光滑如镜的石壁。受罚者面对石壁打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石壁会映照出人心最深处的欲望与恐惧,引动心魔拷问。许多高僧在其中不过数十载便心智崩溃,有的甚至走火入魔,百年孤寂,足以让最坚定的修行者疯魔!
然而,他不敢有丝毫违逆,只能颤声应道:“……谨遵师尊法旨。”
“下去吧。”
“是……”明心尊者如蒙大赦,又如同失去所有力气,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踉跄着退出了大殿。他的背影佝偻,仿佛一下子老了百岁。
沉重的殿门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响声,在空阔的大殿中回荡良久。
此刻,宏伟的殿内只剩下僧稠大佛陀一人。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殿宇,望向了遥远的中州方向。那双包容星海的眸子里,似乎有亿万星辰生灭,演化着无穷奥秘。
“白鹿书院……齐星衍…浮游妄图倾天……”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远古梵音,在殿中轻轻回荡,“既已落入儒家之手,强夺已非上策,反而可能提前引发儒释之争,误了大事。”
他沉默良久,仿佛化作了另一尊佛像,与身后的金身佛像相对无言。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表明这是一个活着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僧稠大佛陀缓缓抬起干枯的手掌,掌心向上。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整个大殿的光线都为之一暗,然后再次亮起,仿佛所有的光芒都被那只手掌所吸纳。
随着他的动作,大殿两侧的阴影中,无声无息地浮现出四道身影。
这四道身影,气息各异,却都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与纯净感。
左侧第一位,月白僧衣,面容稚嫩却宝相庄严。眼神悲悯而空寂,周身流淌佛光纯净无比,却不带丝毫温度。正是那从骨塔轮回光柱中“飞升”的小和尚,只是此刻的他已判若两人,再无当初的惶恐与迷茫,只剩下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
第二位,形容枯槁,眼神空洞,气息死寂,仿佛早已斩断世间一切牵挂。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墓地般的冷寂,却又奇异地与周围的佛光和谐共存。正是曾经名动一时的赵怀瑾。只是如今的他,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风华,变成了一具似乎只余空壳的行尸走肉。
第三位,佛光附体,周身金黄刺眼。他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由纯金铸造,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了尘和尚如今已完全被佛光浸染,成为了某种超越凡俗的存在。
最后一位,周身剑气凌厉,却又无比内敛。身形笔直如剑,眼神锐利如剑,却毫无情感波动。七杀剑主曾经那狂傲不羁的剑意已被彻底驯服,就如同一柄出了鞘的神剑,锋利无比,却无自主意识。
僧稠大佛陀看着这四道身影,如同看着四件精心雕琢的工具,眼中既无赞赏也无厌恶,只有一种超然的审视。
“因已种下,只待果熟蒂落。”他的声音如同梵呗,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无上佛法,“尔等既得‘上界’恩赐,脱去凡胎,斩断俗缘,便当为我佛门先行者。返回各州,各依缘法,融入各方。或传‘净土’之法,或显‘神通’之威,或行‘惩戒’之事……无需刻意,自有迷茫众生依附尔等,信奉尔等带来的‘无苦无忧’之境。”
他的话语充满了诱惑与宏大的愿景,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如同在诵读一段早已写就的经文。
“待到星移斗转,飞升之期将至,尔等便是点燃这片‘药园’的火种,接引‘上界’光辉的灯塔。届时,亿万生灵念力所向,皆是我佛门资粮,亦是尔等功行圆满,位列‘上界’佛国之时。”
那四道身影同时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仿佛由一个意识控制着四个身体。他们的声音也毫无波澜,如同机械复诵:“谨遵法旨,播撒佛缘,静待收割。”
“去吧。”僧稠大佛陀挥了挥手,那动作轻描淡写,却仿佛在虚空中划开了四道门户。
四道身影化作四道流光悄无声息地融入虚空,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他们就像被精心撒出的种子,即将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成长为一株株惑人心智、汲取信仰的“魔花”。
僧稠大佛陀缓缓闭合双眼,大殿内再次恢复了沉寂。只有无尽的梵唱在虚空中无声流淌,那是不计其数的僧侣日夜诵经产生的念力汇聚,如同无形的海洋,在这神圣的空间中荡漾。
许久,他那干枯的嘴唇微微颤动,吐出的话语轻若游丝,却重若山岳: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早登极乐。此界众生,你们的‘佛’,来了。”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突然光明大放,那尊巨大的金身佛像似乎嘴角微扬,眼中流转过一丝诡异的光芒。然后一切恢复正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袅袅升起的香烟,依旧执着地向上攀升,如同无数祈祷者渴望解脱的灵魂,寻找着那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
而在那烂陀寺之外,西漠的风沙依旧肆虐,掩盖了所有痕迹,也掩盖了正在悄然降临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