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共赏风月,不论其他
周桐最终还是没抗住困意,自己溜回房间,在外屋的桌子上趴着眯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老王晃醒:
“少爷,少爷?醒醒,该用午饭了。”
他迷迷瞪瞪地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嘟囔道:
“我这才睡了多久?”
老王看着他眼下的乌青,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
“少爷啊,不是我说您,这……这事儿一定要懂得节制啊。
您看您,武艺也不勤练,这身子骨……唉,我和小桃他们是因为身份限制,不好在府里大张旗鼓地习武。
可少爷您不一样啊,您这……天天这么‘操劳’,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周桐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没好气地打断:
“去你的!想哪儿去了!我没那啥!行了行了,知道了,等明日,明日我就开始恢复晨练,行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敲了敲自己因为趴着睡而有些发酸的腰,“好了,我去叫巧儿起床。”
老王闻言,脸上露出一个“我懂,我都懂”的笑容,下意识脱口而出,带着点过来人的调侃:
“嘿嘿,大少爷您这本事还是挺强的,不像老爷当年,每次都是夫人起来了,他还睡得死沉死沉的,叫都叫不醒……”
周桐朝老王比了个大拇指,脸上却皮笑肉不笑:
“老王,你这话我记住了。你这马屁,成功拍到了另外一匹马的马腿上,等我回头就告诉爹去。”
老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赶紧小心翼翼地双手合十作揖告饶:
“哎哟我的好少爷!您可千万嘴下留情!老奴一时失言,一时失言!” 说完,几乎是踮着脚尖,飞快地溜出去,还把门轻轻带上了。
周桐摇摇头,转身回里屋。徐巧还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他坐到床边,轻轻推了推她:
“巧儿,醒醒,该吃饭了。”
徐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是他,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还以为周桐已经从孔府回来了。
周桐失笑,俯身连人带被子把她抱起来,让她靠坐在自己怀里醒神:
“哪有这么快?我刚刚在外面趴了一会儿。现在是用午饭的时辰,等吃完饭我就去,好吧?”
徐巧在他怀里蹭了蹭,似乎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但嘴里却条件反射般地嘟囔着:
“那你……背一遍……”
周桐一阵头皮发麻,干咳两声,试图蒙混过关:
“咳咳,那个……巧儿,你先清醒一下,我去把饭端过来。今天就在屋里吃,好吧?等我吃完,立马就去孔府!我保证……”
他正信誓旦旦地说着,窗户就被“啪啪”拍响,外面传来小桃活力十足(显然是睡饱了又被饭香勾醒)的声音:
“少爷!少爷!吃饭啦吃饭啦!再不吃就没啦!”
周桐如蒙大赦,立刻扬声道:
“把饭菜端过来!我们就在屋里吃!”
说完,他赶紧对徐巧说,“你先穿衣服,我去端饭!”
一顿饭吃得周桐心惊胆战。
徐巧虽然没再逼他当场背诵,但那时不时飘过来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眼神,让他如坐针毡。
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像逃难一样,终于在徐巧那勉强算作“满意”的目光中,被放出了房门。
站在院子里,周桐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自己像是刚刚逃离了私塾夫子的魔爪,重新获得了自由。
他终于切身体会到,那些被夫子逼着背书的学子们是何等的水深火热了。这简直太他妈难熬了!
此刻,他觉得外面的空气是如此的清新,外面的人是如此的友善,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怀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心情,周桐来到了孔府。通报之后,他再次被引到了那个熟悉的小花厅。
厅内布置依旧雅致,只是这次,两个侍女在摆放好茶具、茶叶和热水后,便微微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并未像上次那样留下泡茶。
显然,这是孔喜有意安排的独处。
没过多久,一阵轻微的环佩叮当声伴着淡淡的香气传来。
孔喜走了进来。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脸上傅了一层细粉,显得肌肤格外白皙,甚至……白得有些不太自然,双颊扫了淡淡的胭脂,唇上点了口脂。
一身簇新的藕荷色罗裙,衬得她身姿窈窕。
头发看得出是刚刚仔细梳洗过,还带着微微的湿气,整个人如同晨间带着露珠的花朵,清新又带着一丝刻意的隆重。
周桐看着这一幕,心中警铃大作,赶紧在心里默念: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面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先行夸赞道:“孔小姐今日……气色甚好,这身罗裙也很是衬你。”
孔喜听到夸赞,脸上飞起红霞,更添娇艳。
她羞涩地低下头,声音细弱:
“周公子谬赞了……方才……方才用了些膳食,恐有气味,怠慢了公子,故而……故而沐浴更衣,耽搁了些时辰,还望公子勿怪。”
她言语间,将自己精心打扮的原因归结于怕唐突了“论诗”的雅事。
周桐从善如流,再次夸奖:
“孔小姐太过自谦了,如此郑重,足见诚意。”
他顺势切入正题,“孔姑娘前次寄来的诗词,周某已然拜读。比起之前,已是颇有进益,遣词造句愈发娴熟了。”
孔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立刻又变得急切起来:
“那些……那些都是信笔涂鸦,粗陋得很,让公子见笑了。喜自知才疏学浅,还有许多不足之处,恳请公子不吝指点。”
她期盼地看着周桐,仿佛他是唯一的明灯。
周桐心中暗叹,知道不能再绕圈子了。
他笑了笑,语气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
“孔小姐不必过于紧张,此处也就你我二人。”
他稍稍压低了些声音,目光温和却直接地看向孔喜,“周某冒昧,想问姑娘一句……姑娘对周某,可是存了几分……超越诗文切磋之外的情谊?”
这话问得太过直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孔喜瞬间僵住,脸颊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又猛地涌上,变得通红。她慌乱地低下头,手足无措,下意识想去拿桌上的茶壶倒水掩饰窘迫,却因为手抖得厉害,茶壶差点从手中滑落!
周桐早就料到可能会有此一幕,眼疾手快,几乎是同时探身,稳稳地扶住了茶壶。
他眨了眨眼,对着惊魂未定的孔喜,顺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小声,目光还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门外。
孔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暗示弄得心跳如鼓,紧张地也看了一眼门外,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更是烧得厉害。
她咬着唇,挣扎了半晌,最终还是微不可察地、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
随即,她又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慌乱和急切,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但是……但是我知道的!公子你……你已有婚约……我……我……”
她想说自己并无他念,可那份心思已被点破,又如何能够全然否认?
周桐见她承认,心中反而一定。
他坐回原位,笑容依旧温和,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
“既然如此,周某也真心将孔姑娘引为知己,有些话,便不得不坦诚相告了。”
他收敛了些许笑容,正色道,“姑娘应当知晓,周某出身并非名门望族,不过边城一微末小吏,偶得虚名,实属侥幸。而姑娘乃宰相千金,金枝玉叶,你我门第之别,犹如云泥。”
他顿了顿,观察着孔喜的神色,见她眼神黯淡下去,才继续道:
“此其一。其二,周某此番来长阳,所谓‘学习’,实则不过一年之期。期满之后,我必当携眷返回桃城,届时山高水长,恐难再见。而姑娘你的身份、前程,注定是在这长阳城中,自有锦绣良缘相候。此乃现实,无法逾越。”
他看着孔喜紧紧攥住衣角的手,声音放得更柔,却字字清晰:
“即便……即便退一万步,你我当真两情相悦,姑娘可曾想过,令尊孔相会如何作想?
他对我确有几分看重,但这份看重,可能容忍我携走他的掌上明珠,远离京城,前途未卜?
而那些时刻盯着孔府的世家清流,又会如何议论孔相?
议论姑娘你?一步行差踏错,牵累的便是整个门楣清誉。”
孔喜默默地听着,攥着衣角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白。
她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只是少女情怀,总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被周桐如此清晰、甚至有些残酷地一一剖明,那点幻想如同泡沫般,一个个碎裂。
周桐见她神情沮丧,心中也有些不忍,语气转为安抚,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豁达:
“故而,周某私以为,你我之间,最难得的便是这份以诗文会友的知己之情。
并非只有男女之情才能灵犀相通,知己之间,亦可意会神传,此间乐趣,远胜于世间许多庸常的纠缠牵绊。
能得姑娘这样一位才情斐然的知己,于诗文之道上相互砥砺,于红尘俗世外保有这一方清净天地,于周某而言,已是莫大的幸事。
又何必执着于那注定坎坷、且会伤及彼此与身边人的俗世情缘呢?”
他这番话,描绘了一种超脱男女之情的高雅境界,将拒绝包装成了一种对更珍贵情谊的追求和维护。
孔喜怔怔地听着,眼中的失落和挣扎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有释然,有遗憾,有感动,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明白,周桐说的是对的,也是为她好。
他并非无情,而是用他的方式,在保护她,也保护他自己和他在意的人。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虽然那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甚至比哭还要让人心疼,但终究是笑了。
她轻声说道:“周公子……所言,字字珠玑,是喜……一时迷障了。能……能与公子结为诗文知己,已是喜之幸事。方才……是喜失态了。”
周桐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心中也松了口气,知道最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
他举起面前那杯尚未冲泡的茶杯,以茶代酒,微笑道:
“孔姑娘能如此想,周某欣慰之至。愿此后,你我仍能以诗文书画为媒,共赏这人间风月,不论其他。”
孔喜也举起茶杯,与他轻轻一碰,低下头,掩去眼底最后一丝水光,轻声道:
“嗯……共赏风月,不论其他。”
这一刻,花厅内茶香未起,却已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宁静,与一丝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