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4章 一成利
柳承砚背负双手,驻足而立,望着远处依稀的灯火,语气变得有些深邃:“不过你说对了一半。六万两银子,多吗?极多!在户部,它或是边军将士十日的粮草,需斤斤计较;在兵部,能铸五百门堪用的铳炮;散于民间,更是八县农夫一年血汗也换不来的巨额赋税,能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但在陛下的内帑里……”
他轻笑一声,“它或许还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数目。”
柳承砚转过头,脸上又恢复了那副乐呵呵的模样,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洞察世事的精明:“这桩事背后,又岂止这六万两?顺天府尹这个肥得流油的缺空出来,光是明里暗里盯着它、愿意为之上下打点的,就不止这个数了!”
许舟有些惊讶:“如此……直白?”
“直白?”
他语气略带嘲讽,“这银子买来的椅子终究不太稳当,也没多少人真瞧得起他,那八万两,估摸着也就够他在这尚书位上风光三年。”
“再说回抄没李家,”
柳承砚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冷酷,“李兆庭在顺天府尹任上九年,又暗中蓄养山匪,勾结妖人,这可是头实打实的巨鳄!黑龙卫那帮活阎王出手,定要将其敲骨吸髓,榨干最后一点油水。便是他李家的女眷……”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教坊司里,想必也能卖出个前所未有的好价钱。”
许舟若有所思,又问:“那为何方才在殿上,柳大人暗示学生到此为止,只将矛头对准李家?若能顺势将许家二房也拖下水,岂非更能讨得陛下欢心?”
柳承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你聪明,有时候又犯糊涂!陛下眼里不止有银子,更看重平衡!许家大房支持太子,二房便暗中投向秦王,两边早已势同水火,互相牵制。陛下乐见其成。我等若擅作主张,替许阁老拔了二房这根刺,他感激还来不及,岂会受损?届时大房势力大涨,反不利于陛下掌控。¨比-奇¨中*文\蛧^ ,醉¨鑫¢彰′劫`埂^辛,快/这种替人做嫁衣,还可能打破平衡的蠢事,咱们可不能干。”
柳承砚负手立于承天门外空旷的长安大街,夜风拂动他的衣袂,发出轻微的猎猎声响。
他望着皇城巍峨的轮廓,忽生感慨:“今夜看来,秦王殿下,倒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起码,比宫里那位太子,要通透得多。”
许舟侧耳倾听:“请大人指点。”
柳承砚捻着颔下短须,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其一,《中庸》有云‘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他今夜在御前,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看似混不吝,实则深谙‘至诚如神’之理,不撒谎、不诡辩,这便是他最好的保命符。其二,他进宫前便以壮士断腕的决绝,将黑风堂连根拔起,银子分文不剩悉数上交内库,姿态做得十足漂亮,既表了忠心,也绝了后患。这份果决利落,非同一般。”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玩味:“其三,便是他那番撒泼打滚、自毁形象的表演了。这天下,岂有仪态尽失、如同无赖稚童的帝王?他这是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陛下,告诉满朝文武,他早已自绝于储君之路,对那九五之位毫无念想。一个自废武功、只想当富贵闲人的皇子,陛下才能放心让他活着,甚至偶尔施舍些怜爱。”
“反观太子,”柳承砚轻轻摇头,“手段狠辣有余,宣扬仁德亦足,可惜多是矫饰,内里聪慧实在欠缺。今夜长跪宫外,看似情深义重,实则愚不可及,不仅未能挽回圣心,反倒更显其窘迫被动。”
许舟默默点头,深以为然。
柳承砚忽然转头看向他,目光如炬:“倒是你,许百户,才是真正的狠角色。陛下本已无意追究许修义,你竟还敢主动提及,非要将他钉死在流放岭南的罪柱上。你怎就敢开这个口?”
许舟神色坦然,目光清澈却坚定:“柳大人,学生读过几句书,记得一个道理:人们往往更偏爱那些自己施予过恩惠的人,而非施恩于己的人。让学生欠下陛下一个‘不深究许家、只惩首恶’的天大人情,对陛下而言,或许比直接掐灭许家二房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更有意味。学生不过是斗胆,替陛下想到了这一层。”
柳承砚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抚掌朗声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开:“妙!妙啊!许舟啊许舟,你如今这番见识,才真真像个在京城这口大染缸里打过滚的人了!”
他笑罢,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几分商贾算计的精明:“只是你这么一闹,陛下的内库是丰盈了,可咱们外城那点生意,往后能落到你手里的进项,可就要大打折扣喽。”
许舟转头看他:“此话怎讲?”
柳承砚随口道,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生意:“事前未曾明言,此刻倒也该说与你知。此事若你能自行压下,未曾闹到御前这般不可收拾,收益我柳家占五成,你占五成。可如今你既借了陛下的势,动了雷霆手段,将这案子办成了铁案,惊动了天听……依着二小姐与我柳家的约定,那这分润的规矩就得变一变了。往后,李家倒台后的地盘、生意,所有明里暗里的进项,我柳家占九成,你得一成。?这一点,苏二小姐当初也是点头应允的。自然,”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你当明白,这九成银子,并非落于我柳家私囊,而是径直送入内库,我柳家不过是替陛下经营,过过手而已,一文不敢擅取。”
许舟面色平静,并无多少失落:“学生不贪。有这一成,已然足够。八大胡同加上琉璃厂,即便只剩一成利,也是寻常人几辈子都挣不来的泼天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