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成国公,回家歇着去吧!

李邦华一路揣摩着圣意,刚踏入宫门,远远便瞧见乾清宫丹陛前,两个身着蟒袍的身影正候着。

其中一人身形微胖,局促不安地搓着手,是成国公朱纯臣。

而另一人,则让李邦华心头猛地一跳——竟是英国公张维贤!

只见这位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三朝老臣,身形佝偻得厉害,昔日魁梧的骨架如今仿佛只撑起了一袭空荡荡的蟒袍。

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即便在初夏的暖风里,似乎也在抑制着轻微的寒颤,由一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虚扶着胳膊。

皇帝竟然把这位据说已病入膏肓、久不视事的老国公都惊动了?

莫非……

陛下终于失了耐心,要挥刀砍向这盘根错节的勋贵集团了?

他挥去心中疑虑,脸上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快步上前,拱手道:“英国公,成国公。二位倒是早到了。”

张维贤和朱纯臣显然也早瞧见了他,正等着他过来,连忙回礼,面露诧异之色。

“李部堂。”张维贤身为国公之首,资历最深,率先开口试探,

“您也是奉召而来?不知……陛下今日突然相召,所为何事?部堂可曾听闻什么风声?”

他一边说,一边眯着眼仔细打量着李邦华的神色,试图从中找出些许端倪。

李邦华心中暗忖:连你英国公都不知道,我哪能知道?

他苦笑一声,拇指捻了捻袖口,摇头道:“国公爷说笑了,陛下心思,岂是臣等所能妄测?下官也是刚刚接到口谕,一路还在琢磨呢。”

他话锋微转,试探着看向一旁的朱纯臣,

“成国公可知晓一二?”

朱纯臣比起张维贤显得更沉不住气些,他搓了搓手,又似乎觉得不妥,将手背到身后,眉头微蹙:“不瞒部堂,本公也是一头雾水。陛下近日似乎并无涉及中军、后军都督府的紧要公务……”

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和张维贤交换了一个眼神。

皇帝这段时间的心思全在那神秘的南山营和新政上,对他们这些勋贵,可以说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这突然把尤其是病重的老英国公都拎到宫门口候着,这架势,由不得他们心里不七上八下,暗自嘀咕是不是哪里的烂账被掀开了盖子。

就在三人心思各异,气氛微妙之时,忽听宫道另一端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三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只见襄城伯、京营总戎李国桢正提着蟒袍下摆,几乎是半跑着赶来,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擦,脸色惶急,呼吸急促,显然是临时被急召,一路紧赶慢赶过来的。

看到李国桢这副模样,再联想到他的职位,宫门口的三人瞬间恍然大悟!

京营!

皇帝这是要对京营那块烂泥塘动手了!

张维贤和朱纯臣当下脸色一变。

完了!完了!

京营那摊子烂事,他们岂能不知?

喝兵血、吃空饷、占役虚兵……

哪一桩哪一件他们没沾过边?

自己屁股底下也不干净!

陛下这是要借题发挥,彻底清算吗?

两人只觉得后颈背嗖嗖地冒着凉气。

李邦华长吁一口气。

原来是京营的事!

陛下总算没有因为有了南山营而忘了那个烂摊子!

对于那支战功赫赫、装备精良的南山营,朝廷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是彻彻底底的皇帝私兵!

他这个堂堂兵部尚书,至今都没踏进过张家湾大营半步,兵部的一切敕令,对南山营来说屁都不是。

这早已让他如鲠在喉,却又无可奈何。

谁叫那是皇帝用内帑养的呢?

如今陛下将目光转回京营,虽是棘手无比的难题,却是正经的朝廷兵务!

总比被完全排除在陛下的军事体系之外要强!

李国桢气喘吁吁地赶到近前,见到这三位大佬竟然都在,也是一愣,随即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边慌忙见礼一边心下稍安。

太好了!天塌了,有三位大佬顶着!

四人一时无话,气氛尴尬。

过了片刻,当值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扫了他们一眼,尖细的嗓音打破了沉默:“几位爷,人都齐了?陛下等着呢,请随咱家来吧。”

说着,便转身引路,将各怀鬼胎的四人引入了乾清宫偏殿。

殿内,朱启明早已等候多时,负手立于窗前,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道看不清神情的身影。

四人正准备行礼,朱启明忽然转过身,抬手制止:"都来了?赐座!"

“谢陛下。”四人依序在太监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搁了半边屁股,腰板挺得笔直。

朱启明踱步到英国公张维贤面前,目光扫了这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眼,温声问道:“老国公,你久掌中军都督府,可知如今京营额设官军几何?实有员额又几何啊?”

张维贤心头一凛,来了来了!

他连忙躬身回答:“回陛下,京营额设官军……按制当有十万之众。至于实额……臣,臣近来身体抱恙已久,近来多在府中休养,督办粮饷器械乃兵部与京营总戎之责,实额几何,臣……臣恐需问询李襄城方能确知。”

他毫不犹豫地把皮球踢给了李国桢,反正老子时日无多,管他呢!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接着吧你!

朱启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转向成国公朱纯臣:

“成国公,你后军都督府也协理京营戎政。朕再问你,这十万额兵,每月需耗粮饷多少?其中,又有多少是实实在在发到兵士手中的?可有半数?”

朱纯臣脸色一白,慌忙起身,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诛心!

他支支吾吾道:“陛下明鉴!京营粮饷皆由户部拨发,兵部核验,经……经京营总督分发各营。其中环节众多,或有胥吏克扣……具体实数,臣……臣亦需查核账册……”

“查核账册?”

朱启明嗤笑一声,这笑声让朱纯臣头皮发麻,

“朕看不必那么麻烦。朕换个问题问你,你府上看守门户、打理庄园的豪健家丁,可有近百之数?朕听闻其中颇多面熟之人,似乎常在京营名册上见到?此谓之‘占役’,国公爷,是也不是?”

“陛下!”

朱纯臣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冷汗如雨,

“臣……臣死罪!臣御下不严,确有……确有些许不成器的家奴,曾……曾在营中挂名吃饷,臣已严令他们……”

“哦?只是家奴?”

朱启明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

“那朕怎么还听说,京营操演之时,常有老弱充数,甚至一人领三五人的饷,名曰‘伙兵’?阵亡逃亡者久不除名,依旧领饷,名曰‘荫亲’?乃至凭空造册,虚报人头,吃一口空额饷?这些,莫非也都是国公爷府上‘不成器的家奴’所为?”

句句如刀,直戳心肺!

这些都是京营乃至天下卫所积弊百年的烂账,几乎人人皆知,人人皆沾,但从未有人敢如此直白地在御前被赤裸裸地揭开!

朱纯臣早已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臣无能!臣失察!臣万死!请陛下治罪!”他连辩解的勇气都没有了。

朱启明看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朱纯臣,眼中厌恶之色一闪而过。

就是这个人,将来会打开城门,将李自成迎进北京!

若不是现在还需要稳住勋贵集团,不宜大开杀戒,他现在就想以“跋扈欺君、侵蚀军饷”的罪名将其下诏狱!

他强压下杀意,但绝不可能再让此人染指京营半分。

“治罪?朕看不必那么麻烦。”朱启明冷笑一声,“成国公,朕看你是安逸太久了,久到已经忘了都督府的职责,忘了京营乃是国之重器,而不是你等勋戚的私库!”

他顿了顿,不再顾及成国公的脸面:“即日起,你不必再协理京营戎政,后军都督府一应事务,暂由兵部派员署理。你,就给朕回你的成国公府,好好闭门思过,将京营这些年来的积弊,尤其是你所知所闻的占役、空饷、冒领诸事,给朕详详细细、清清楚楚地写个条陈出来!没有朕的旨意,不得离府! 听明白了么?”

这不是商量,这是禁足+软禁!

朱纯臣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瘫软在地。

他原本以为最多是申饬罚俸,没想到竟是直接被剥夺权柄、圈禁府中!这等于政治生命的终结!

他哭丧着脸,结结巴巴道:"……臣……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一旁的英国公张维贤和襄城伯李国桢看得是心惊肉跳,冷汗浸透了中衣。

皇帝对成国公尚且如此狠厉无情,对他们……

两人头埋得更低了,大气都不敢出。

李邦华心头暗叫一声好,陛下此举真是雷霆万钧,拔掉了京营最大的蛀虫之一!

朱启明没有再看跪在地上的朱纯臣,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张维贤和几乎要晕厥的李国桢,最后落在神色复杂、却又难隐快意的李邦华身上。

他踱回御案后,缓缓坐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殿内死寂,只有朱纯臣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朱启明才冷冷开口:

“好一个十万京营,虎贲之士!”

“好一个与国同休的勋贵栋梁!”

“朕竟不知,我大明的京营,不是朕的京营,不是朝廷的京营,倒成了诸位国公爷、伯爷的私产钱袋,养奴坊,甚至是……坟场!”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三位勋贵心上。

朱启明站起身,声色俱厉:“看看你们的样子!国之勋戚,世受皇恩,执掌京畿兵权,却将太祖太宗皇帝留下的赫赫京营,败坏至斯!空额占役,冒饷吃粮,军械朽坏,操练废弛!这样的兵,莫说剿贼御虏,怕是连看守城门,朕都要担心他们会不会开了城门迎贼!”

他猛地一拍桌子:“朕若是建奴或者流寇,现在就该给你们三个颁个首功勋章!多谢你们自毁长城!”

三人吓得浑身一颤,连李邦华都下意识地躬低了身子。

收敛怒气,朱启明开始切入正题:“京营糜烂至此,已非修修补补可以挽回。朕意已决,京营,必须彻底整顿!”

“李国桢。”

“臣……臣在!”李国桢几乎是滚下绣墩跪好的。

“着你即日会同兵部、户部,彻底核查京营所有员额、粮饷、军械账册!所有虚额、占役、空饷,给朕一笔一笔查清楚!涉及人员,无论勋贵、武将、文吏,一律记录在案,暂不处置,但账,必须给朕算明白!”

“臣……遵旨!”李国桢声音发颤,知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但他此刻哪敢还有半分迟疑。

接着,朱启明的目光转向英国公张维贤。

看着这位老臣油尽灯枯却仍强撑在此的模样,朱启明心中虽恨其不作为,却也生出几分不忍。

他知道,这位老国公恐怕没几天了。

他的语调放缓:“英国公。”

张维贤挣扎着,在小太监的搀扶下想要起身领旨,身体却晃得厉害。

“你就不必起身了。”朱启明抬手制止了他,

“你年事已高,朕是知道的。如今又病体沉疴,更需静养,不宜再操劳具体事务。”

张维贤闻言愧疚不已:“老臣……老臣万死,有负圣恩……”

朱启明打断他:“以都督府名义行文各营,准备接受点验整编的旨意,朕准你交由世子张之极代行。让他即刻署理中军都督府相关政务,协同襄城伯和李尚书,办理此事。英国公,你回府好生将养,不必再为俗务所扰。朕,盼你能早日康健。”

这番体恤,是明明白白的权力交接。

等于在张维贤尚未去世前,就提前确认了其子张之极作为英国公继承人和中军都督府事务代理人的身份,这无疑是对英国公一脉莫大的恩典和安抚。

张维贤瞬间老泪纵横,挣扎着推开小太监,颤颤巍巍地跪伏下去,泣声道:“老臣……老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皇恩浩荡,臣……臣父子定当竭尽驽钝,以报陛下!”

"嗯。”朱启明轻应一声,目光最后转向李邦华:"李卿。"

“臣在!”

“整肃京营,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责。兵部需全力配合清账、点验之事。此外,朕要你从速拟一个章程出来,如何淘汰老弱,如何招募新兵,如何重定编制员额,如何保障粮饷直接、足额发放至兵士手中!”

“臣,领旨!”李邦华声音洪亮,激动不已。

朱启明坐回椅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账,要清。人,要换。骨头,要重新接起来!但光靠你们……”

他顿了顿,把自己最终意图和盘托出:

“朕决定,从南山营抽调一队军官、士官及教导队,入驻京营各营,负责此次点验、淘汰、以及后续新兵的编练事宜!京营原有将官,配合行事。整顿期间,一应操练条令,按南山营新规执行!”

什么?!南山营?

李邦华瞬间变了脸色,当下迈出一步:"陛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