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我出兵,你出钱,如何?
那名内侍尖啸还在殿中回荡,朱启明脸上露出“果然来了”的笑意,迅速端起皇帝的威仪,沉声道:
“宣!”
片刻后,一名头戴黑色纱帽、身着深蓝色朝鲜官袍的中年官员,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进了云台门。
他官袍褶皱,满面风尘,一进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带着哭腔高呼:
“下国小臣、朝鲜国奏请使朴仁勇,叩见天朝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凄惶,情真意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朱启明淡淡道:“平身。朴使臣何事如此惊慌,竟至叩阙?”
朴仁勇哪里敢起来,就着跪姿又磕了一个头,泪如泉涌,涕泗横流地开始诉苦:
“陛下!天朝皇帝陛下!请为小邦做主啊!”
他声音颤抖,带着十足的哭腔,“月前,不知从何处袭来一股凶悍无匹的贼兵,巨舰利炮,凶蛮异常,竟悍然侵攻我朝鲜国土,强占了济州全岛!岛上官吏或被囚、或被杀,牧马场、仓廪尽数被夺!百姓陷于水火,嗷嗷待哺啊陛下!”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觑看御座上的皇帝和两旁神色凝重的大明重臣,见无人打断,便继续绕着弯子诉冤:
“陛下!小邦世世代代忠于大明,谨守臣节,岁岁朝贡,从未有丝毫怠慢。王上闻此噩耗,惊怒交加,寝食难安,特命小臣星夜兼程,赶来天朝,泣血上奏!”
说到这里,他话锋开始微妙地转向,暗戳戳地指责:
“小臣……小臣登岸以来,于市井间听闻,那伙强占济州岛的凶徒,似乎……似乎操着我天朝言语,用着我天朝制式的火铳火炮,其战法,亦颇类天朝官军,小臣斗胆,万死叩问陛下,是否……是否乃天朝某部军马,因某些缘由,暂借小邦济州之地休整?若果真如此,只消陛下一道旨意,小邦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又何须动此干戈,伤了两国和气啊……”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我听说占岛的是你们明军,是不是你们皇帝派来的?如果是,你直说,我们面子上过得去,别搞得这么难看!
“放肆!”
话音未落,袁可立第一个勃然大怒,须发皆张,出列厉声呵斥:
“朴使臣!尔此言何意?莫非疑我天朝纵兵侵尔国土不成?!我大明乃天朝上国,礼义之邦,岂会行此鸡鸣狗盗之事!尔休要听信市井谣言,污蔑天朝!”
鸡鸣狗盗?
朱启明老脸一红。
袁可立你这老小子,故意阴阳我是吧?
就在朱启明暗暗尴尬之际,连一向沉稳的老首辅孙承宗也面色一沉:“朴使臣,慎言。此等无端猜忌,有损邦谊。”
李邦华、毕自严等人也面露不愉之色。
虽然他们刚才还在殿内争论是否要占岛,但那是内部讨论。
此刻被藩属国的使臣当面,哪怕是委婉地指责天朝“不讲武德”,这种对外一致的天朝上国尊严感立刻占了上风,觉得脸上无光,大为光火。
温体仁更是抓住机会,尖声道:“狂妄!尔国失地,疏于防备,致使贼寇盘踞,不思己过,反来攀诬天朝?岂有此理!”
朴仁勇被几位大明重臣连番呵斥,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
“下臣失言!下臣该死!下臣绝无此意!只是……只是贼势浩大,非寻常海寇所能及,下国举国惶恐,小臣……小臣亦是心急如焚,口不择言,万望陛下与诸位天使恕罪!”
他心中却是又惊又疑,看这架势,莫非真不是大明皇帝派的?
那这股强大的“明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御座之上,朱启明这才缓缓抬手,止住了众臣的斥责。
他脸上适当地露出几分不悦和几分被误解的冤屈,轻叹一声道:
“好了。朴使臣亦是忧心国事,一时情急,言语冒失,情有可原。”
他看向朴仁勇,正色道:“不过,使臣方才所言,确是大大地冤枉朕,也冤枉大明了。”
他拿起御案上那封密报,示意了一下,
“朕也是刚刚才接到我辽东督师孙传庭的八百里加急奏报,方知原委。”
朱启明"痛心疾首",开始了他的表演:
“侵占贵国济州岛的,非是他者,乃是我大明之逆贼!原东江镇参将孔有德、耿仲明二人!此二獠不服王化,抗命谋逆,杀伤官军,劫掠粮械,畏罪叛逃出海。朕正欲发兵追剿,不料其竟流窜至贵国,犯下如此恶行!”
他一番话,把自己和大明撇得干干净净,将孔有德定性为失控的、正在被追捕的叛徒,把一场蓄谋已久的“驱虎吞狼”和“趁火打劫”,完美伪装成了“叛军流窜作案”。
朴仁勇听得瞠目结舌,脑子飞快转动。
原来如此!
是明朝的叛将!不是皇帝派的!
这下坏了,竟差点指责了天朝皇帝!
他顿时冷汗涔涔,又是后怕又是庆幸,慌忙再次叩首:“下臣愚钝!下臣愚钝!竟错疑天朝,死罪!死罪!原来是天朝叛将作乱,祸水东引,殃及小邦!恳请陛下念在小邦忠顺,发天兵,拯济州百姓于倒悬啊!”
他这次学乖了,绝口不提任何猜疑,只剩下纯粹的哀求,把姿态放到最低。
朱启明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朝鲜使臣还算识趣听话,便顺水推舟,颔首道:“朝鲜乃朕之赤子,济州之事,大明岂会坐视不管?”
朴仁勇闻言大喜过望,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激动得又要磕头谢恩。
然而,朱启明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极为难的神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声音之沉重重,让刚刚升腾起喜悦的朴仁勇心里咯噔一下。
“只是……”
朱启明目光扫过殿内群臣,最后落在朴仁勇身上,换上一副"大家都难"的模样,
“朴使臣,你久在朝鲜,或不知我大明近日之艰难。”
他掰着手指,一样样数来,语气沉痛:
“辽东建虏,皇太极狼子野心,屡屡犯边,辽饷已耗空民力;西北旱蝗频仍,流民渐起,需钱粮赈济;中原腹地亦不甚平稳……朕之国库,如今已是罗掘俱空,入不敷出啊。”
嗯??不对劲!
朴仁勇大感不妙!
果然,朱启明图穷匕见,看着脸色渐渐发白的朴仁勇,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道:
“跨海征讨,非同小可。所需之战船、水师、粮秣、弹药、饷银,皆是一笔天文数字。朕虽有心替藩属剿贼,奈何……实在是力有未逮啊。”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和绚,威压如山:“故此,朕若发天兵助朝鲜收复济州,这一应军需开支……恐怕还需朝鲜方面,先行筹措承担。待剿灭叛军,收复济州之后,或可以岛上贼赃抵扣,你看如何?”
轰隆!
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让朴仁勇目瞪口呆!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跪在那里,脸色瞬间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什么?!天朝出兵,还要我们出钱?!
这……这简直是…… 他内心瞬间被巨大的荒谬、委屈和恐慌填满。
这哪里是宗主国保护藩属?
这分明是雇佣兵!还是先钱后货那种!
他仿佛已经看到回国后,国王听到这个条件时的震怒表情,还有满朝文武指着他唾沫横飞的恐怖场景!
朝鲜国小民贫,近年来也是天灾人祸不断,哪里掏得出这笔巨款?
更何况还是为别人家的叛将掏钱!
但他敢拒绝吗?他不敢!
岛在别人手里,能收回岛的希望也在别人手里!
他若敢说一个“不”字,恐怕济州岛就永远“姓孔”了,甚至可能未来就真的“姓明”了!
巨大的屈辱感和现实的压力交织在一起,让朴仁勇胸口发闷,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半句话。
就在朴仁勇绝望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之际,御座上的皇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忽然一转,温声安抚:
“朴使臣,朕知此要求,于尔国而言,颇为艰难。然,朕此举,亦非全然为剿灭区区内乱之叛贼。”
他拿起孙传庭的第二份密报,压低声音,推心置腹:
“据我军前线最新密报,孔耿二逆登岛后不久,便与一股身份不明、但极似倭寇的匪徒发生了冲突。”
“倭寇”二字一出,不仅朴仁勇猛地抬头,连殿内几位重臣也都神色一凛。
这个词对朝鲜和大明沿海而言,都意味着长达百年的疮痍和噩梦。
朱启明继续道,语气沉重:“此股倭寇出现之时机、目的,极为蹊跷。朕怀疑,其并非寻常抢掠的海匪,恐与近年来在辽东边境窥伺的倭人细作乃同一批!彼辈狼子野心,恐是见济州岛生乱,欲趁火打劫,将其变为袭扰大明及朝鲜沿海之前哨巢穴!”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朴仁勇:“若真如此,则济州岛之事,已非简单的叛军流窜,更关乎你我两国之海防安危!剿灭孔耿,刻不容缓,更是为了将倭寇之野心,扼杀于萌芽之中,永绝后患!”
倭寇?!阿西巴!
朴仁勇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还暗暗埋怨皇帝陛下怎么不早说!
谁说不是呢?
如果不是有倭寇这个借口,老子回去不被喷死才怪呢!
太好了!
如果仅仅是替天朝剿叛军而出钱,那是奇耻大辱!
但如果是为了朝鲜自身的安全,为了抵御可怕的倭寇而不得不与天朝合作,这其中的意味就完全不同了!
你以为天朝吃饱了撑的,没事发兵给你打倭寇吗?
对,就这样应付那些喷子!
万岁!
朱启明看他神色变幻不定,心里暗笑,知道火候到了,便总结道:“故此,此番出兵,既是为朝鲜平叛,亦是为大明、为朝鲜共御外侮。军资由朝鲜承担,亦是情理之中。待功成之日,济州岛重归安宁,尔国便可高枕无忧,岂不远胜于倭寇盘踞其上,永为心腹之患?”
朴仁勇内心大喜过望,表面却依然一副死了爹般的沉痛感:"下臣明白了!陛下深谋远虑,非小臣所能及!倭寇之患,确是我国心腹大患!陛下肯发天兵助剿,已是天恩浩荡!小邦必倾尽全力,筹措粮饷,绝不敢误了剿倭平叛之大业!恳请陛下,速发天兵!”
朱启明龙颜大悦:"朴使臣深明大义!好!甚好!大伴,拟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