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天南绣长天

第一百二十回 乾山魅影

死亡之阵上空的日轮,光芒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翳过滤,失去了温度,只剩下冷冰冰的照明功能。乙族三十二名从初赛血腥筛选中挣扎而出的弟子,再度于中央广场集结。空气中弥漫的气息已与数日前截然不同,初入时的茫然与躁动被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实质的凝重所取代。能站在这里的,无不是百里挑一的狠角色,眼神交汇间,少了试探,多了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今日,他们将被分流,踏入丹霄境另外两座以凶险着称的山峰——丹乾山与丹坤山。

聂云用力揽住林小允的肩膀,嗓门依旧洪亮,试图驱散那份沉重的压力:“小允,把心放回肚子里!丹乾山就算真是龙潭虎穴,你聂大侠也能给它捅个窟窿出来!等我的好消息!”他话虽说得满,但那双惯常跳脱的眸子里,却闪烁着经过血火淬炼后更为坚定的光芒。说话间,他眼角余光不自觉地瞟向不远处那个仿佛与周遭喧嚣隔绝的身影。

夏侯轩卓然而立,一袭月白锦袍在略显晦暗的天光下依然流泻着华贵的光泽,银线刺绣的竹枝纹样雅致而疏朗。他并未像他人般检查兵刃或调整状态,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一道根本不存在的褶皱,神态闲适得仿佛即将赴一场风雅诗会,而非踏入生死一线的险地。聂云那充满草根生命力的宣言传来,他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是唇角那抹惯有的、浸透着世家优越感与淡淡讥诮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一丝。在他眼中,这等咋咋呼呼的做派,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踏入丹乾山界限的刹那,仿佛一步从白昼跨入了黄昏。光线急剧黯淡,一股阴冷潮湿、混杂着浓烈蝙蝠粪便腥臊气、陈年霉菌味以及某种岩石锈蚀气息的怪味扑面而来,令人呼吸一窒。这里与丹离山的地火肆虐、丹坎山的荧光诡谲迥异,是一片庞大到令人心悸的地下喀斯特溶洞与不知何年何月开凿、如今已废弃的密道系统交织成的复杂迷宫。

巨大的钟乳石如狰狞的巨兽獠牙倒悬而下,与之对应的石笋则如地府尖刺拔地而起,犬牙交错。地下暗河在看不见底的深壑中呜咽流淌,水声在空旷诡异的洞窟中反复折射、回荡,形成持续不断的低沉背景音,更添几分幽深死寂。视线严重受阻,仅有岩壁上零星分布的、散发着惨绿色或幽蓝色微光的苔藓提供些许照明,使得黑影幢幢,视野中充满了扭曲跳动的阴影。

“吱吱——嘎嘎——”

刺耳的尖叫声从头顶传来,令人头皮发麻。无数黑压压的“蝙蝠”倒挂在洞顶岩壁,受到生人气息的惊扰,顿时炸窝般成群扑下,它们并非普通蝙蝠,体型更大,眼中闪烁着嗜血的赤红光芒,利齿森然,翅膀扇动间带起腥风。

而这,仅仅是最基础的威胁。坍塌的矿车、锈蚀的铁轨半掩在碎石中,残破的拒马、陷阱机关随处可见。阴影里,眼神疯狂、步履蹒跚却力大无穷的“越狱囚徒”如同幽灵般游荡;更致命的是那些身着暗红服饰、行动诡秘、擅长利用地形掩护、操控着劲弩甚至简陋爆炸物的“幻龙殿炮手”,他们的冷箭和陷阱防不胜防。在这里,信任是奢侈品,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每一个转角都可能意味着死亡的降临。

然而,这等凶险环境,于夏侯轩而言,非但不是阻碍,反而成了衬托其优雅与强大的舞台。

他步履从容,宛若闲庭信步。月白的身影在昏暗中异常醒目,却总能在危机降临前悄然避开。在狭窄逼仄、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中,他赖以成名的西门剑法那诡异莫测、刁钻狠辣的特性被发挥到了极致。

一名“越狱囚徒”悄无声息地从一处岩壁裂缝中猛然钻出,手中锈刀带着恶风直劈夏侯轩后脑。夏侯轩甚至未曾回头,仿佛背后生眼,合拢的玉骨纸扇如同毒蛇吐信,向后精准无比地一点,正中对方持刀手腕的“神门穴”。

“呃啊!”囚徒只觉手腕剧痛如裂,整条胳膊瞬间酸麻,锈刀“哐当”坠地。夏侯轩身形微侧,纸扇顺势展开,看似轻描淡写地向前一拂,一股沛然莫御的柔韧劲力涌出,那壮硕的囚徒竟如断线风筝般被凌空抛起,重重砸在三丈外的岩壁上,筋骨断裂之声清晰可闻,当即昏死过去。

刚解决一个,头顶风声骤急,七八只血红眼睛的蝙蝠利爪直抓其面门。夏侯轩眉头微蹙,似嫌其污秽,纸扇向上轻扬,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弧。一股无形的气旋随之产生,那些蝙蝠如同撞入一团粘稠的胶水,扑击之势骤缓,晕头转向地互相碰撞、跌落。他脚步不停,径直从蝙蝠群中穿过,竟无一只能沾其身。

更惊险的来自暗处。一支淬毒的弩箭毫无征兆地从一根石笋后激射而出,直取其肋下。夏侯轩耳廓微动,纸扇在间不容发之际向下一压一引,“叮”的一声轻响,弩箭竟被扇面巧妙带偏轨迹,深深钉入脚旁地面,箭尾兀自颤抖。他目光一寒,身形如鬼魅般滑向石笋后方,那藏身的幻龙殿炮手甚至来不及发出第二箭,便被扇骨点中眉心,软软倒地。

他清理威胁的方式,高效、精准、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美感,仿佛不是在生死搏杀,而是在进行一场优雅的净化。其推进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毫无悬念地第一个抵达了位于一座巨大地下空洞中央的丹乾山论剑台。台上空无一人,唯有中央一尊古老的青铜鼎散发着幽幽光芒。他轻拂衣袍,仿佛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静待后来者,轻松晋级乙族八强。

与夏侯轩的闲庭信步相比,聂云在丹乾山的经历,可谓步步惊心,险死还生。

阴暗潮湿的环境极大地限制了他习惯的、大开大阖的剑法发挥。水寒剑的森然寒气似乎也被这地底的阴冷所同化,威力打了折扣。最令他头痛的便是那些成群结队、嗡嗡作响的“偃甲蝙蝠”。这些鬼东西并非血肉之躯,而是某种精巧的机关造物,浑身由金属和木头构成,翅膀边缘锋利如刀,悍不畏死,前仆后继。

“该死的铁皮蚊子!给爷碎!”聂云被二三十只偃甲蝙蝠团团围住,剑光舞得密不透风,砍在蝙蝠身上爆起一溜溜火星,发出令人牙酸的“铿锵”声,却往往需要数剑才能彻底摧毁一只。这些蝙蝠攻击方式单一,但数量众多,极大地迟滞了他的脚步,并不断消耗他的体力和内力。

迫不得已,他只能频繁催动本就不算雄厚的内力,施展范围招式“紫气东来”。只见水寒剑上紫气大盛,剑光如潮水般向四周泼洒而出,瞬间将五六只蝙蝠卷入其中,绞成漫天碎片和零件。但每一次施展,都感觉丹田如同被抽空一块,经脉传来隐隐的胀痛。几波这样的清场之后,他已额头见汗,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剧烈起伏。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些神出鬼没的“幻龙殿炮手”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窘境,总在他全力应付蝙蝠群时,从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出冷箭或投出爆炸物。“咻!”一支弩箭贴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走一缕发丝,惊出他一身冷汗。“轰!”一声炸响,他刚才立足之地被一枚雷火弹炸出个浅坑,气浪将他推得一个踉跄。

一次,他刚刚以一招“紫气东来”清空一片蝙蝠,内力正处于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空虚期,一名伪装得极好、浑身涂满泥浆的“越狱囚徒”头目突然从一堆乱石后暴起发难,手中沉重的铁链带着恶风拦腰扫来!聂云猝不及防,只得勉强横剑格挡。

“铛!”

一声巨响,聂云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迸裂,鲜血瞬间染红剑柄,水寒剑险些脱手,整个人更是被抽得倒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岩壁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头一甜,一口逆血差点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