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7章 初入兖州
项瞻搁下写给师恩行的信笺,等墨迹微干,便以火漆封口,交给罗不辞:“劳烦将军走一趟兖州,务必面呈师恩行,语气不妨软些,只说借道,不提归附。”
“末将领命。”
罗不辞收信入怀,项瞻则又取过一张洒金信笺,提笔蘸墨,却先抬头望向帐外,远处炊烟与薄雾交缠,像一条灰白的绸带,缠在天中县上空。
他吸了口气,落笔如刀:
「郑公钧鉴:
昔年海浪潮涌,公提刀巡堤,令行禁止,甲兵无哗,近日某于北地闻之,常叹大召六虎,信莫过于天锡。
今豫、冀初定,百废待兴,向某本欲与公通商,造福三州百姓,然海贼窜扰,只得望而兴叹。
私盐乘潮,青州榷场十税难征,非关公之不严,实水道梗阻所致,项某不才,愿遣三千善水兵勇,以青州战船为依仗,为公清剿外海,所缉财货悉归青州府库,某不取锱铢。
另献「互市新券」样章,待水患得除,凡持券入冀、豫商旅者,税减半,券可由青州印发,我军照认,如此,则商路通而税源广,公之威信益彰。
倘蒙笑纳,请即手书一封,遣使回报,项某当于约定之期,调兵遣将,共靖海波。
项瞻顿首。」
信函写就,项瞻吹干墨迹,钤了私印,交予武思惟:“袁季青难缠,他那边就先放一放,等青州海上商船被劫,我会派人过来告知,将军可找一个恰当时机,将此信交予郑天锡。”
武思惟接过信,认真读了一遍,随即装好收了起来,抱拳道:“主公放心,末将定不辱命。”
项瞻又吩咐:“此次是我军与那三人首次接触,二位对他们的了解远胜于我,使团带多少人,见了面如何沟通,可便宜行事,天中县防务,交给陆靖言就好。”
“是!”二人同时应声。
项瞻微微颔首,计策敲定,他也不再多言,与张峰等人离开了校场,他急着召集玄衣力士去找青州的晦气,便也没在天中县过多停留,当日便又踏上返冀之路。
也就在他离开后的次日一早,罗不辞只带了常冲和十八骑亲兵,自北门而出,往东北扬尘。
……
兖州,辖山阳郡、陈留郡、济阴郡、泰山郡、东平郡以及东郡六地八十余县,据州志记载,大召建立之时,六郡百姓合有二十八万户,九十余万人口。
而如今东召朝廷占据山阳、陈留、济阴三郡,师恩行占据泰山郡、东平郡以及东郡,百姓人口各有多少不得而知,但双方兵力却差得不少。
朝廷禁军连带二王麾下府兵,少说还有近十万之众,而师恩行手里,最多不过五六万之数。
当然,常言道兵不在多而在勇,但这个常言究竟对不对,那就不好说了,总之师恩行举旗自立之后,二王也只是偏安一隅,纵情享乐,并未仗着兵力与他为难,兖州的情况虽复杂,却少见刀兵。
罗不辞按照项瞻嘱咐,一路缓行,赶到东郡时,已是四月下旬,但天空斜织的细雨,还是有些凉意。
郡城城门甫开,罗不辞随城门令进城时,只带了常冲,其余十八骑全部留驻三十里外的驿亭,这是师恩行昔日立下的规矩:兵逾十二,不可过境,恐惊百姓。
街衢两侧积水被车轮碾得乌黑,却少见乞儿,罗不辞记起当年在此征战,道旁饿殍曾以草席覆面,如今虽仍萧瑟,却添了几分人气。
“兖州百姓比往年丰腴些。”常冲低声道。
“嗯,师恩行的「仁政」二字,到底落到了碗里。”罗不辞喉头滚动,不知该赞还是该叹。
都督府前不见镇宅石狮,却设有两架粥棚,白幔低垂,有几个书吏正给流民发粥,城门令翻身下马,与门房守卫低声耳语。
守卫听完,竟不意外,只与罗不辞抱拳见礼,说道:“我家都督正在讲堂,还请将军在此稍待。”
“讲堂?”
“城西义塾,将军若着急,自去可见。”
……
讲堂设在旧文庙,庭院古柏森森。
师恩行未着盔甲,也没穿官服,青衫外罩一件粗布半臂,正执《荀子·王制》给童子开讲。
他身量修长,鬓边早霜,声音却温润:“……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
童子们齐声诵“余食也”,师恩行面带微笑,目光掠过窗外,却见亲军都尉匆匆而来。
“都督,”那都尉压低了声音,“北地来使,罗不辞。”
“罗不辞……”师恩行轻声念了一遍,仿佛把这三个字在舌尖掂量了片刻,才道,“请他去后堂,我下学便来。”
都尉皱起了眉:“都督,如今黑甲军打的是项家军旗号,恐来者不善。”
师恩行摆了摆手,笑得温雅:“昔日同袍,千里冒雨而来,先叙旧,再论善与不善。”
后堂,罗不辞静静伫立,等了不到两刻钟,见师恩行走来,先是爽朗一笑,随即迎上前,抱拳行礼:“仲怀,别来无恙。”
“十余年未见,罗兄黑甲犹寒,我却已两鬓先斑。”师恩行扶住罗不辞的手臂,打量着他鬓边几缕白发,眼底微潮,“快坐。”
二人隔案落座,罗不辞却不过多寒暄,伸手入怀,掏出项瞻手书,递到师恩行面前:“罗某此来,是奉主公号令,呈书一封。”
师恩行接过火漆竹筒,并不急着拆开,先给罗不辞斟了杯茶:“兖州无好茶,只有桑寄生,暖胃。”
罗不辞道了谢,捧着茶盏浅尝慢饮,师恩行这才拆开那封信,细细端详起来。
少顷,师恩行看完了信,轻抚短须,抬眼凝视罗不辞,眸色澄澈:“我闻罗兄与行彻年前投了襄王,可如今襄王已死,你们为何还会甘居人下,去辅佐那个年纪轻轻的项瞻?”
罗不辞放下茶盏,身子往前微微一倾,声音压得极低:“仲怀,襄王死没死,你难道看不出?”
“我若说看的出,便是欺你,若说看不出,便是自欺。”师恩行长叹一声,“传言襄王是因毒发而亡,下毒行刺之人,乃是南荣镇枢院暗探,项瞻不为师报仇,不与南荣交兵,却让你仗着昔日袍泽之情,图我兖州?”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如今看来,要么襄王没死,要么,项瞻志向远不止于此。”
常冲按剑的手背青筋一跳,却被罗不辞以眼神止住。
罗不辞又抱了抱拳,缓缓说道:“他虽年轻,却心怀天下……仲怀,你我老友重逢,无需藏着掖着,若说当今天下还有谁能戡平乱世,或许很多,可若是平定乱世,问鼎九州,日后还能将百姓放在头一位,怕是只有那孩子了。”
他故意停顿,待师恩行目光重新聚焦,才一字一顿,“「仁」字怎么写,有先生教过,可「仁」字怎么用,先生却教不出来,赤子之心,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