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5章 同将异相
项瞻话音坠地,帐内一时静了下来。
罗不辞捏着那封密信,指腹反复摩挲。
武思惟则是盯着他的手,沉吟良久才抬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对旧人的感慨:“主公既提此事,不知对这三人可有了解?”
“帝有六虎将,以徐云霆静、幽、正、治为先,罗不辞勇、武思惟严、师恩行仁、郑天锡信、袁季青智。”项瞻念了这么一句,目光在罗武二人身上反复横跳,有些不好意思,“呃,我就了解这么多。”
二人对视一眼,无声苦笑,武思惟说道:“既如此,那就先说说师恩行吧。”
项瞻身子微倾,示意他细说,张峰也收了往日的跳脱,抱着画戟靠在帐柱上,竖着耳朵听。
“此人算是个异类。”武思惟道,“年近五十,身形修长,生得面白微须,常着青衫,不披战甲,腰间总悬个药囊,里头装着止血的草药和治痢疾的丸剂,不似领兵将军,倒像个游方郎中。”
他回忆着,轻轻叹了口气,“他最见不得伤亡,末将记得,早年随武烈皇帝攻打青州,城破后别人忙着清点军械,他却带着医官往难民营跑,放老弱出城寻亲,开府库发粮,连敌军俘虏里的伤兵都给治,为此还跟当时的副将吵过一架,他却说「兵者凶器,人非草芥」。”
“这般仁厚,麾下战力如何?”项瞻插了句嘴,想起燕朔信里提的“战船需兵护”,不由担心师恩行的兵马能不能用。
“战力确实不算强,却也拆不散。”武思惟苦笑一声,“他宽厚仁慈,极重民生,不喜无谓征战,常以「止戈为武」自勉,以「教化」代「刑杀」,军中设「讲义堂」,每日操练后必讲忠义、仁德。”
张峰挑了挑眉,下意识看了眼项瞻,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年武烈皇帝命他募兵,他却只收流民,每兵授田三十亩,兵籍就是田籍,战时出战,闲时种地,号称「屯义军」。”武思惟还在说,“当时他帐下看着只有两万人,却养着四万多军属妇孺,连军械都是将士们自己凑钱打的。”
“可就这么支队伍,七八年前兖州闹水灾,十室九空,百姓却没逃去别地,都说跟着师将军饿不死。”罗不辞接过话头,语气里多了几分凝重,“但他这仁厚也成了软肋。”
“何出此言?”项瞻问道。
罗不辞长舒了口气:“记得是他初任兖州都督,有一年冬天兖州粮荒,府库存粮不够全军五日用度,他急得嘴上起泡,却还是不肯强征百姓的一粒粮食。”
“而他帐里有个女长史,名叫孟不离,四十来岁,是个刀笔吏,狠辣得紧,为了筹粮,把几个囤积居奇的粮商抄了家,对外却说是师恩行的令,外头人都骂他假仁假义,他却争也不争,就连那孟不离也没有处分,白白担了这么个骂名。”
“哦?”项瞻眉峰一挑,心道这份仁义就有点迂腐了,却没说破,只接着问,“那郑天锡呢?”
“他跟师恩行是两个极端。”罗不辞指了指自己的左眉,“此人生的肩阔腰窄,面色古铜,左眉断处有道三寸长的旧刀疤,是当年跟异族拼杀时留下的,为人一诺千金,法度极为森严,每日晨昏必登城巡视,先查军纪,再问民情。”
说着,罗不辞的身子往前探了几分,“都说郑天锡信,主公可知,昔年军中也有人言,「天锡三不信」”
项瞻来了兴趣:“何谓「三不信」?”
“不信亲戚、不信富贵、不信眼泪。”罗不辞解释道,“举个例子吧,青州靠海,他在海口设了「互市榷场」,盐、铁、鲸油这些东西过手,都抽十税一,每月光这项少说就有十万两银子进账,可这些银两,凡与他沾亲带故的,不曾有一人获利,哪怕拖家带口堵着他的府门,求他安排个活计,任对方如何哭求,最后都会无功而返。”
“不止这些。”武思惟摇了摇头,接着道,“他治军极严,军饷一分一厘都要入册,几年前,沿海海啸,三州皆有不同程度受灾,朝廷下旨,让他帮着兖州和徐州渡过灾情,他没应,只说军中饷银,任谁也不可轻动。”
“这他娘的叫信?”张峰听到这儿,忍不住爆了句粗,“老小子也太死心眼了吧!?”
“他就是这样。”武思惟无奈道,“当年大召内乱,师恩行和袁季青为何不跟随太子,我并不知情,但他郑天锡,却说「既为青州都督,便只守青州」”
“呃……”张峰无言以对。
项瞻看了他一眼,默默点头,心里记下郑天锡的“信”,又问起最后一个:“那袁季青呢?”
提到袁季青,罗不辞和武思惟对视一眼,神色都复杂了些。
罗不辞先开口:“此人年有四十五六,瘦脸高颧,十指修长,喜执羽扇而冠青巾,机变百端,先计后兵,口中有名言「战不胜,则借敌之刀;借不得,则反刃其手。」”
项瞻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所谓的名言,微微皱眉,不由得想起了方令舟。
“袁季青初到徐州时,海边尽是一尺深的潮碱田,春天插秧,秋天收回来的只有碱疙瘩。”罗不辞呷了口水,继续道,“他干脆把田埂全挖了,「口」字变「井」字,引潮成沟,退潮成塘;塘底晒三年,盐分板结如瓦片,再凿碎翻进沙土,如此三耕三晒,硬是把十万亩咸滩变成了能种盐角麦的薄田。”
项瞻点头:“这办法听着土,却是救命粮。”
“土?他更土的办法还在后头。”罗不辞淡淡一笑,“晒盐剩下的「盐泥」,被他筑成「卤井」,井口覆草帘,三伏天蒸出的盐花比官盐还白,如此再派三千商寇,夜里把盐花装成私白,换江南粮船的高粱,一粒官盐未卖,一年却多了三万石口粮。”
项瞻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忙问:“那这等人,可有软肋?”
“多疑。”罗不辞沉声道,“昔年他帐下幕僚,必设「双椽」,即两个人干一样的活,以此互相监视。”
“确实如此。”武思惟点了点头,补充道,“末将记得,早年他帐下曾有两个参军,因上报的粮草消耗数目不同,他看到后却并未声张,只是另派人重新核对数目,最后算出与其中一人相同,另一人则直接被杖毙,且不给理由。”
“这老狐狸,心眼也太多了!”张峰听得直皱眉,“这种人不可深交,我看我们还是直接派兵打过去!”
项瞻没有回应,指尖轻轻叩着帅案,沉吟道:“袁季青多疑,若我们动兵,他必会联合师恩行和郑天锡,师恩行虽仁厚,护民之心却有些过于执拗,那郑天锡更是死守青州不撒手,到时候三州联手,我们反倒讨不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