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任无锋的失态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几乎是本能的,他强行压下了翻涌的心绪,迅速垂下眼睑,将所有外泄的情绪收敛得一干二净。

再抬眼时,任无锋的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只是那平静之下,任无锋的心里多了几分警惕和谨慎。

那位身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笑了笑,走到了讲台上。

而公孙无梦站在讲台前方左侧,清冷的目光扫视全场,率先开口。

公孙无梦的声音清脆而富有穿透力:“大家好。

我是你们的新辅导员,公孙无梦。”

简单的自我介绍,干脆利落,符合她给人的印象。

接着,公孙无梦微微侧身,手掌虚引向讲台上的中年男子,介绍:“这位,是系里特聘的教授,也将担任你们班的新班主任。”

“我姓何,何不为,你们可以叫我何师。”

中年男子接过话头,声音温和,道:“很高兴能在这个新学期,成为西哲专业四年级的班主任,与各位同学一起探讨哲学的奥秘。”

何不为讲话的语调平缓,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意味,内容更是干瘪得如同嚼蜡。

无非是“新学期伊始,望诸位同学收心定性,勤勉向学,莫负韶华”之类的套话,毫无新意。

寥寥数语,不到三分钟,何不为便似乎耗尽了所有耐心。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对身旁气质清冷的公孙无梦道:“公孙姑娘,剩下的事情,你来说吧。”

公孙无梦淡然颔首。

而何不为,则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无聊的任务,脚步轻松地走下讲台。

他的目光精准地越过一众好奇或茫然的学生,落在了后排的任无锋身上。

“任无锋同学。”

何不为脸上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平淡,道:“你跟我来一趟,我们聊聊你落下的课程和学分。”

教室里顿时投来更多同情的目光——开学第一天就被班主任单独“关照”,这运气可不算好。

钱多多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说:“自求多福!”

江南面露关切。

而罗浩然深沉的眼底,则掠过思索。

任无锋心知肚明,这绝不是什么补手续聊课程。

他面色平静地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跟在何不为身后,走出了教室。

何不为在前方走着,步履看似悠闲,速度却丝毫不慢。

何不为没有走向教职工办公室区域,反而引着任无锋穿过哲学系大楼长长的、光影交错的走廊,下了楼梯,拐入一条僻静的侧廊……

七拐八绕后,这对貌合神离的师徒最终来到了一处被葱郁树木环绕的独立小院前。

这小院灰墙环绕,黑瓦覆顶,木门古旧,与周围现代化的学院建筑格格不入,像是凭空嵌入的一幅古画,静谧中透着古朴。

院门虚掩着,隐隐有流水淙淙之声传来。

走到门前,何不为整个人的气息陡然一变。

他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略带惫懒的姿态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

何不为停下脚步,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和袖口。

他脸上那慵懒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恭谨与——

任无锋觉得那是一种隐秘的诫惧。

何不为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涤净所有杂念,然后才极其轻微地、近乎无声地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

何不为眼神示意任无锋跟上。

而何不为自己则微微躬身走着,姿态放得极低。

任无锋心头震撼,能让叛出魔门、身居青城山长老高位的何不为如此恭敬谨慎的,院内之人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任无锋赶忙收敛心神,凝肃心神,迈进了门槛。

院内景象豁然开朗。

面积不大,却布局精巧,假山错落,绿意盎然,最引人注目的是院中一汪碧绿清澈的池塘。

池水引自活泉,潺潺流动,几尾硕大鲜艳的锦鲤在水中悠然摆尾。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古老的檀香、清冽的草木之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安抚灵魂的宁静力量。

而任无锋的目光,瞬间便被池塘边的身影牢牢吸住。

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池边光滑的青石上。

那人身形异常矮小,穿着一件宽大的、质地柔软的玄色麻料长袍,更显得其身量未足。

他赤着双足,裤腿挽到了小腿肚,一双脚浸在冰凉的池水里,正轻轻地、有节奏地晃动着。

令人惊异的是,那些平日颇为怕人的锦鲤,此刻却如同最温驯的宠物,亲昵地簇拥在那双白皙纤瘦、宛如玉石般的脚边,

鱼儿们时而用唇触碰,时而环绕嬉戏,仿佛那不是人类的肢体,而是水中生出的灵物,与它们天然亲近。

何不为屏住呼吸,上前几步,在那人身后约莫一丈远处便停下。

何不为深深躬身。

他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以充满了敬畏与谦卑的语调,声音压得极低,禀报道:

“真君,任氏无锋,已经到了。”

“真君”二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任无锋的心头。

知秋境大修士,在道门被尊称为“真人”。

而“真君”——

那是道门逍遥境大宗师才能拥有的称谓。

逍遥境大宗师,是与西方修行界神圣强者并处至境的存在,是真正屹立于世间顶峰的存在!

道门“真君”,每一位都是活着的传说!

而且由于道门善保命养生,道门“真君”虽常不是战力超卓的存在,往往却是活得最久的存在。

太阳王未到两百岁已经接近死亡,而道门三位存世的“真君”却都已年过两百依然未见死气,估计这三位“真君”再活个三四十年问题不大。

此时,那背对着任无锋和何不为的“真君”,仿佛完全沉浸在逗鱼的乐趣中,对何不为的禀报置若罔闻。

他只是从身旁一个小巧的青瓷碗里,拈起一小撮鱼食,用手指细细碾碎,然后慢悠悠地撒在自己脚边的水域——

看着鱼儿们争相啄食,这位“真君”偶尔会发出极轻快的、宛如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笑声。

何不为保持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院中的一尊石雕,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任无锋自然也不敢造次。

且不论修为境界的差距,便是眼前这位“真君”逾两百年的寿数辈分,也值得任无锋这个才二十来岁的“小娃娃”给与足够的尊重和敬畏。

俯瞰两百年岁月是什么概念?

那是经历了白莲教起义,见证了鸦片战争,可能参与太平天国运动、洋务运动、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经历了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支持了新朝建立及一系列变革的长生者!

任无锋的爷爷的爷爷都属于人家的后辈!

哪怕是凤歌圣主和如今年届168岁高龄的师祖左丘纵横,在道门的三位“真君”面前,也是矮两辈的存在。

对于这样近乎于历史活化石的长生者,任无锋不得不保持敬意。

任无锋垂手立于这位“真君”身后稍远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默念《静心咒》,努力让心境进入止水般的安闲淡远状态。

他知道,在这等人物面前,任何一丝一毫的焦躁和疑虑,都是不成熟的表现。

时间,在这方被无形气场笼罩的小院里,流淌得异常缓慢。

“真君”始终没有转身,依然在玩水、逗鱼、看天,偶尔发呆。

而任无锋也安静闲适的等待着。

他看天,看地,看风,看云……并无丝毫不耐之色。

而何不为依然躬着身,一动不动,面色平静而恭敬,似乎这个姿势他可以如此保持到天荒地老。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

终于,池边那人开口。

他的声音平淡而和悦,如风似云,道:“小子,你看到了什么?”

任无锋回过神来,从容答道:“天地美好,人间值得。”

池边那人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发出一声慵懒而满足的轻哼,慢条斯理地将双足从水中提起。

水珠沿着他白皙纤细、线条优美的脚踝和足弓滑落,滴入池中,漾开细密的波纹。

他穿上了一双放在旁边的、样式极其古朴的唐式木屐。

然后,他站起身,转过了身来。

当看清这位“真君”面容的刹那,纵然任无锋早已在隐山秘藏的画像中见过其形貌,并且做足了心理准备,任无锋的瞳孔依旧难以抑制地微微收缩,呼吸为之一窒!

眼前之人,身高仅如十二三岁的稚嫩少年,大约只到任无锋的胸口。

一头乌黑润泽的长发并未束冠,如同瀑布般随意披散在肩背,更衬得那张脸孔嫩滑精致,肤光胜雪,毫无瑕疵。

他的眉眼清澈纯净得不可思议,宛如初降人世的婴儿,不染半点尘埃,找不到一丝岁月留下的痕迹。

任谁初见,都只会认为这是一个容貌漂亮得过分、带着几分仙灵之气的少年。

然而,这位就是道门三位存世的“真君”之一、养生主、大宗师——抱朴子!。

画像终究是死物。

唯有亲眼见到,才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反差和大宗师气度所带来的震撼。

抱朴子那婴孩般纯净眼眸的最深处,沉淀着的绝非天真无知,而是历经两个多世纪风云变幻、看透红尘万丈、众生百相后的极致淡然与通透智慧。

那是一种返璞归真后的澄澈,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平静。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任无锋感觉自己仿佛从里到外被看了个通透,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

看来传闻是真的!

任无锋心里暗道。

修行界传闻抱朴子俯瞰两百年历史,见惯英雄枭雄狗熊懦夫无数,拥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能力——他可以识别人心、看透虚妄,因此没有人能够骗过抱朴子。

任无锋不敢怠慢,立刻依照最庄重的道门晚辈见长辈之礼,深深躬身下去,声音保持着力持的稳定:“晚辈任氏任无锋,拜见真君。”

抱朴子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澄澈似水、却又深邃如星海的眸子,上下打量着任无锋。

他的目光很平静,甚至带着点孩童式的好奇,却让任无锋感到一股无形的、透彻心魂的能量。

小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池水流动的潺潺之音。

良久,抱朴子才轻轻开口,声音清越悦耳,如同少年:“人间值得,你却快要死了。”

任无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缓缓直起身,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会活下去的。”

抱朴子闻言,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点了点头,仿佛认可了这份决心,随即却又摇了摇头,动作间带着一种孩童般的顽皮与残酷,语气依旧平淡:

“你的斗志与豪情不息,又有气运加身,因此常常能跨过死劫。

然而你想阻挡太阳王,所以你还是会死的。”

“太阳王”这三个字,如同蕴含着某种恐怖的魔力,让一旁始终保持躬身姿势的何不为猛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

任无锋的嘴唇瞬间抿紧,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迎着抱朴子那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所有阴影的目光,知道在这位面前,任何否认都是徒劳且可笑的。

于是,任无锋只是沉默。

但这沉默,在此刻无疑是最明确的回答。

任无锋的眼神平静而坚定,这是一往无前的决心和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的觉悟。

抱朴子看着他这副模样,竟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那叹息声悠远绵长,里面似乎包含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天才的惋惜,有对勇气的赞赏,或许还有一丝……

对往事的追忆?

抱朴子不看任无锋,反而将目光投向那池重又聚集起来的游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问:

“情义牵绊,常让人做出殒命不顾的蠢事。

便是如凤歌那般的人物,本来可以登临无上绝巅,竟也主动以身成全魔门。

心斋坐忘,太上忘情,却不知何日可得真正的大逍遥?”

任无锋不语,继续保持恭敬的沉默。

而低着头的何不为面容沉肃,眼中似掠过几抹悲戚与崇敬之色。

抱朴子重新将目光放回任无锋身上,直指人心道:“你既然心在魔门,又为何要入我道门青城山?”

任无锋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何不为,没有说话。

抱朴子轻笑出声,道:“只是因为他给你下了三尸丹,所以你不得不妥协吗?”

任无锋知道,在抱朴子面前,隐瞒和说谎毫无意义。

他深吸一口气,坦然点头:“是。”

但紧接着,他目光直视抱朴子那双深不见底的婴童之眼,补充道:“此外,晚辈也想从何师身上,多学些儒门、佛门、道门的绝学。

青城山的不传之秘,晚辈……也很有兴趣研究一下。”

此言一出,旁边的何不为眼中露出了笑意。

而出乎意料的是,抱朴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好!

好一个‘也想研究’!

我喜欢说真话的人!”

他的笑声清越而畅快,带着一种真诚的欢愉。

院中的竹叶簌簌作响,而池中的游鱼也似乎感染到了欢喜的情绪,一条条欢快地蹦出了水面……

笑罢,抱朴子再次看向任无锋。

道门真君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光芒:“你是个惊才绝艳的后辈,更难得是有情有义,拥有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勇气。

你不夭折的话,以后必会是个传奇人物。

我很欣赏你。”

这份来自活了二百多年的逍遥境真君的赞誉,重逾山岳。

任无锋沉默片刻,再次拱手,语气依旧平静而恭敬:“谢真君欣赏。”

抱朴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目光在他和何不为之间流转了一下,说道:

“三尸丹无解。

不过我很欣赏你,我也不喜欢何不为。

我其实一直觉得他是青扶摇安排到我道门的卧底。

嗯,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叫无间道。”

抱朴子用那白嫩的手指,指了指一旁依然恭谨躬立、面容平静的何不为,语气轻松随意道,“虽然我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办法,可以瞒过我。

但我始终不喜欢他,我一直想找个合适的理由杀了他。

只是他一直很谨慎,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尽管我是真君,却也不能随意打杀一位道门真人的。

何况他还是从魔门弃暗投明过来的,我更需要一个能够说服大家的理由。

不过他此次竟然用了三尸丹——

为了让你这样重情重义的天才真心归心我道门,我可以帮你杀了三尸丹的血主何不为,同时收你为徒。”

抱朴子丝毫不顾忌何不为的想法,看着任无锋,真诚建议道:“如此,三尸丹的隐患自解。

而你既然成为我抱朴子的弟子——”

他顿了顿,看着任无锋,分析道:“太阳王既然要拉左丘纵横去死,自然不会在那之前给其他大宗师出手的合理理由。

所以,到时候你即使去做了什么事情,太阳王也不会对你下杀手的。

这样,你就不会死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红颜知己。

我也曾年轻过。

我相信,你应该也舍不得你的红颜们伤心,舍不得就这么死的吧。”

抱朴子循循善诱道。

任无锋低眉,仔细思索。

抱朴子歪着头,看着他。

道门真君的脸上带着少年人提出一个有趣游戏般的纯粹笑容,问任无锋道:

“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