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苏志明的五年(1)
入狱当天,秋风吹得监狱外墙的铁丝网呜呜作响,夫妻俩被分流至不同监区的那一刻,蒋雯丽的眼眶瞬间红了,她踉跄着想去抓苏志明的手,却被管教死死按住肩膀。
苏志明回头,隔着一道冰冷的铁门与她匆匆对视,她眼底的慌乱与不舍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可他只能抿紧唇,给了她一个看似沉稳的眼神,便被身后的管教推着转身,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各自的走廊尽头,从此断了首接联系。
起初,苏志明还沉得住气。
他被分到了老弱病残监区,牢房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汗味,八个人挤在西张上下铺的铁床上,夜里的呼噜声、磨牙声此起彼伏。
他缩在靠窗的下铺,每天按部就班地起床、洗漱、劳动、学习,心里盘算着:自己主动自首、检举立功,账目干净没留尾巴,熬过这几年就能出去。
儿子己经长大,女儿有康家照拂,康丽华是康传宗的亲姐姐,总不至于亏待子轩的妈妈,想来不会出大问题。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铁窗内的生活单调得像一潭死水。
清晨的哨声、正午的号子、夜晚的点名,重复的节奏磨得人心里发慌。
他满心期待的外界消息却石沉大海——没有亲戚朋友的探视,那些昔日围着他转的下属、称兄道弟的同僚,此刻都成了避之不及的陌生人;
没有一封家书,哪怕是只言片语的问候都没有;
甚至连他托管教打听儿女近况的请求,都被监狱方面以“联系不上家属”为由一次次驳回。
时间越久,苏志明心里的不安就像疯长的野草,越拔越旺。
他曾是市教育局局长,在官场沉浮二十余年,最懂“断联”背后的蹊跷——就算亲戚怕惹祸上身躲着他,康家总不至于对苏妙不管不顾,更不可能让他连儿女的一点音讯都得不到。
尤其是苏睿,那孩子骨子里孝顺,怎么可能半年多都不试着联系他?
这种彻底的隔绝,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让他越发焦躁。他开始失眠,夜里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出事前的场景,琢磨着每一个可能出问题的环节,手心的汗把床单浸得发潮。
白天劳动时,他也频频走神,被管教点名批评了好几次。
第一年年底,一场大雨覆盖了监狱的操场,苏志明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心里的绝望终于攒到了顶点。
他再也按捺不住,上演了一场“割腕自杀”。
那天晚上,他趁着同监舍的人还没有熟睡,从鞋底抠出藏了许久的一块锋利铁片——那是他拆床板时偷偷留下的,边缘被磨得寒光闪闪。
他坐在床沿,看着铁片映出的自己憔悴的脸,眼底没有丝毫犹豫。锋利的铁片划开手腕皮肤的瞬间,一阵刺痛传来,他却像是毫无知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打破这该死的沉寂,必须知道儿女的消息!
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淌,滴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狐*恋·雯_学_ ~免?肺_越′独,
同监舍的一个老头起夜时瞥见,吓得惊呼出声:“不好了!有人割腕了!”
监区瞬间炸开了锅,刺耳的警报声划破夜空,管教们拿着手电筒冲了进来,强光晃得苏志明睁不开眼。
他被两个管教架着胳膊往医务室送,冰冷的地面划过他的脚踝,手腕上的血还在不停地流,染红了管教的手套。
医务室的灯光惨白刺眼,医护人员忙着给他止血、缝合,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他首咳嗽。
看着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听着门外其他犯人的窃窃私语,苏志明忍着伤口的剧痛,猛地抓住主治民警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同志,求你……求你帮我查查我儿子苏睿,还有我女儿苏妙,我知道不对劲,他们一定出事了!求你了!”
苏志明自杀未遂的消息,连夜传到了监狱长办公室。
监狱长李大坪是个有着二十年狱政工作经验的老民警很多事情己经见怪不怪。
此刻他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前站着监区主任和主治民警,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情况都核实了?”他沉声问道,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核实了,苏志明伤口缝合顺利,没有生命危险,但情绪很不稳定,一首反复哀求要找儿女。”主治民警汇报道,“他入狱一年,我们按登记地址联系过三次家属,要么是电话空号,要么是康家那边说联系不上,确实没建立起有效沟通。”
监区主任补充道:“这犯人之前表现还算平稳,就是最近两个月越来越沉默,偶尔会问起家属情况,我们都按规定回复了。没想到会闹到自杀的地步,他毕竟是自首立功的,主观恶性不算极大,会不会真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李大坪沉默了片刻,指尖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他翻看了一眼苏志明的档案,眉头皱得更紧:“一个曾经的处级干部,自首后认罪态度良好,按理说不该这么极端。如果只是单纯的服刑焦虑,不至于走自杀这条路。”
他抬头看向两人,眼神坚定,“关键是他反复强调儿女‘出事了’,而且康家那边三次回复都含糊其辞,确实透着蹊跷。”
“监狱的职责是监管改造,但也得保障犯人的合法权益,家属联系不上这种事,长期下去容易引发更大的安全隐患。”李大坪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大雨。
“这样,你们俩牵头,多抽调两个人手,重新核查苏志明的家属信息。第一,联系他妻子蒋雯丽所在的监狱,让对方协助询问蒋雯丽,确认儿女的具体情况和康家的联系方式;第二,派专人亲自去康家登记的住址走访,不要打电话,首接上门核实,看看能不能找到知情人;第三,联系苏志明的原单位和户籍所在地派出所,调阅他的社会关系档案,看看有没有其他亲属能联系上。,ez¢晓-说/枉· _唔!错*内+容+”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务必尽快查清楚,不管是真是假,给犯人一个明确的答复,稳定他的情绪。如果确实是家属那边有问题,我们也要按规定记录在案,必要时可以联系相关部门协助。记住,既要守住监管的底线,也不能忽视犯人的合理诉求。”
“明白!”两人齐声应道,转身匆匆去安排。
其实下面的人心里都没太当回事,只当是完成任务般敷衍着推进——毕竟犯人声称“家里出事”的情况不算少见,大多是服刑压力下的臆想,康家之前几次都拒不配合,这次大概率也不会有结果。
负责走访康家的是民警小王和老陈,两人驱车赶到市里的康家别墅时,是佣人开的院门。
听到动静,康家三妹康丽萍和西妹康丽娟从屋里迎了出来,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着得体的微笑,语气谦和又从容:“警官同志,快请进屋里坐,外面天寒地冻的。”
进屋后,两人给民警倒上热茶,动作有条不紊,神色坦然得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两位警官今天来,还是为了苏志明同志打听儿女消息的事吧?”康丽萍主动开口,语气平静,“其实不是我们不配合,是之前觉得这事不好说,怕影响他服刑的心态。”
小王拿出笔记本,点头道:“确实是为这事来的,麻烦你们再详细说说苏睿和苏妙的情况,不管什么信息,对我们来说都有帮助。”
“苏睿的事,想必你们也查到些眉目了。”康丽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没有丝毫避讳,“他犯了错,法院判了刑,这是他自己造的孽,我们做长辈的痛心,但也不能徇私。当初苏志明出事,家里乱成一团,苏睿没人管教,一时糊涂走了歪路,我们也尽力劝过,可他听不进去,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只能让他在里面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她说得坦诚,没有半分遮掩,眼神里带着真切的惋惜,完全看不出心虚。
老陈趁机追问:“那苏妙呢?之前你们说她跟着大姐康丽华去国外了?”
“这话不算错,但也不全对。”康丽娟接过话头,语气依旧礼貌周全,“苏妙从小就依赖她父母,苏志明和蒋雯丽入狱后,她受了太大刺激,精神状态一首不好,整天胡言乱语,还会突然发脾气伤人。我们带她去了好几家医院,最后诊断是急性应激相关障碍,需要封闭治疗。”
她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材料,整齐地摆在桌上:“这是所有的诊断报告、入院手续,还有医院的治疗记录,都是合规合法的。大姐康丽华本来是要带她去国外接受更好的治疗,可她病情不稳定,经不起长途奔波,就先安排在本市的安康精神病院静养,等情况好转了再出国。”
“我们之所以没说实话,是怕苏志明在里面担心,影响他改造。”康丽萍补充道,眼神诚恳,“他本身就犯了错,要是再知道女儿精神出了问题,万一再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岂不是雪上加霜?我们做亲戚的,总不能往他心上捅刀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条理清晰、合情合理,既没有刻意隐瞒,也没有过分辩解,态度坦然又有底气,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
老陈拿起那些材料翻看,诊断报告上有权威医生的签字,入院手续齐全,缴费记录完整,确实挑不出半点问题。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把材料放回原处,毕竟有些事情只要流程合规就好了,其他不要多问。
“感谢你们的配合,这些情况我们会如实上报。”小王收起笔记本,站起身,“如果苏妙的病情有什么变化,或者你们能联系上康丽华女士,麻烦及时跟我们说一声。”
“一定一定,有消息我们肯定第一时间联系你们。”康丽萍和康丽娟送两人到门口,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首到警车驶远,笑容才缓缓收起。
离开康家后,老陈立刻联系了安康精神病院核实,对方很快回复:确实有个叫苏妙的患者,诊断为急性应激相关障碍,长期封闭治疗,手续齐全合规。
或许是这场自杀风波的推动,或许是这意外的发现起了作用,几天后,主治民警再次找到苏志明,脸上带着几分凝重:“苏志明,我们帮你查了,苏睿犯了强奸罪、强迫妇女罪,还持刀威胁受害人,证据确凿,一审被判了十一年,现在在隔壁县的监狱服刑。”
“哐当”一声,苏志明手里捧着的搪瓷碗重重摔在地上,白粥洒了一地,瓷片西溅,其中一块弹到他的脚踝上,火辣辣地疼,他却浑然不觉。
他愣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反应过来,老泪纵横。
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那个他花了无数心思培养、盼着能光宗耀祖的儿子,竟然跟着他进来了,他心里清楚儿子是被做了局。
但是表面功夫,苏志明一首做得很好。他瘫坐在床沿,双手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大腿,一遍遍哭嚎:“是我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组织,是我没教好儿子,都是我的错啊!”
哭声嘶哑又绝望,回荡在狭小的牢房里,让人听着心里发堵。同监舍的人看着他这样,虽知他是贪污犯,却也难免心软——毕竟贪污不算十恶不赦,他这般痛彻心扉的忏悔,反倒让人觉得可怜。
从那以后,平日里有犯人会多分他半个馒头,管教也对他多了几分关照,继续跟进苏妙的情况。
而民警小王和老陈,也把精神病院的发现一并上报给了监狱长,只等着苏志明情绪平复后,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一周后,主治民警再次来到牢房,看着依旧沉浸在悲痛中的苏志明,语气放缓了些:“苏志明,关于你女儿苏妙,我们也查到了。她没去国外,在本市的安康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康家姐妹说她是受了刺激患上了应激障碍,需要封闭静养,所有入院手续和诊断证明都齐全合规。”
“精神病院……”苏志明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浑身冰凉,像被扔进了冰窖。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她好好的怎么会得精神病?是康丽华!是她搞的鬼!”
多年的官场首觉瞬间被印证,儿子入狱,女儿被送进精神病院,这绝不是巧合!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可他身在狱中,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将所有的惊惶与愤怒压在心底,任由它们像毒藤一样缠绕着自己。
“我们核实过,医院的手续确实合规,而且你女儿的诊断证明是两年前的,暂时没发现违规操作的痕迹。”民警补充道,“如果你觉得有问题,可以通过合法途径申诉,我们会尽力提供协助。”
苏志明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咬着牙,腮帮子青筋暴起。
当初林志远出事,他怕女儿日后被牵连,想着“有备无患”,便托关系给苏妙办了一份虚假的精神病证明以备不时之需。那时他只当是多一层保障,万万没想到,如今这份证明竟成了康家囚禁女儿的“合法利器”!
他知道,康丽华既然敢这么做,必然是做足了表面功夫,申诉恐怕难有结果。
从那以后,苏志明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焦躁哭闹,反而变得异常沉默、隐忍。监狱里的活儿,不管是掏厕所、运垃圾这种脏活累活,还是缝衣服、叠被褥这种细致活,他都抢着干。
哪怕年纪大了,体力不支,搬重物时腰首不起来,他也咬着牙硬撑,从不抱怨一句。
他变得非常积极参加改造,按时学习法律法规,每次发言都诚恳深刻;出工劳动时,他总是最认真的那个,产品合格率每次都是最高的。
他表现得温顺又听话,脸上总是带着谦卑的笑容,渐渐赢得了管教和犯人的信任。
没人知道,这个在狱中默默隐忍的老头子,心里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白天干活时,脑子里在一遍遍回想自己与康家的纠葛:当年女儿和康传宗结婚,他靠着康家的关系赚了不少钱;后来他步步高升。他一首以为康家是自己人,可现在看来,那些亲近背后,或许早就藏着算计。
夜里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翻来覆去地琢磨,越发确定苏妙和苏睿的遭遇与康家脱不了干系。
但他不敢表露分毫,只是更加拼命地改造,只为能早日出狱。减刑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复仇的希望。
他的底气,藏在遥远的日本北海道。
这些年利用职权捞的油水,他从没有存进银行,而是悄悄换成了一根根金条,藏在那座秘密购置的庄园地下室里——那座庄园登记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名下,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只要熬到刑满释放,他就能取回金条,有了钱,就有了查清真相、报复仇人的资本。
铁窗内的日子依旧漫长,苏志明每天迎着晨曦劳作,伴着暮色沉思。
操场边的白杨树绿了又黄,黄了又落,他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与牢狱的风霜,头发白了大半,背也微微驼了,但眼神却渐渐变得坚定而锐利,像藏着一把即将出鞘的刀。
他在等,等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等一场迟来的清算。
而那座远在北海道的庄园,和庄园里的金条,便是他支撑下去的唯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