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怕我的儿子
茶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时,竹帘发出细碎的窸窣声。+零+点¢墈·书+ `追`嶵_芯~蟑/节/
保姆阿姨端着铜制暖壶走进来。
她进门时特意放轻了脚步,目光先落在蒋文丽坐过的那张梨花木椅上——椅垫还微微陷着,旁边茶几上的杯里,残茶只剩浅浅一层,杯壁凝着的水珠正顺着杯身往下滑,在红木桌面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太太,我再添点热水。”阿姨的声音带着刚从室外进来的微哑,她把暖壶稳稳放在茶盘边,先拿起林秀珠面前那只快空了的紫砂壶,壶盖掀开时,里面的白毫银针己经泡得发沉,叶片懒洋洋地浮在水底。
蒸汽“噗”地一声冒出来,混着茶叶的清香漫开。
阿姨一边续水,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林秀珠——她正歪着头揉脖子,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角的细纹,平日里总是挺首的脊背,此刻竟微微佝偻着,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
阿姨把续满的茶壶放回原位,顺手抽了张纸巾,轻轻按在蒋文丽留下的那片水迹上,“亲家太太刚刚走了。”
林秀珠没立刻答话,只是抬手捏了捏眉心,露出眼底一片青影。
茶室角落的落地钟“当”地敲了一声,惊得窗台上那盆兰草轻轻晃了晃,几片枯叶簌簌落在窗台上。,2¢c+y+x*s′w¨.′c?o`m~
阿姨收拾着蒋文丽没带走的手包——方才她走得急,把这物件落在了椅背上。
黑色鳄鱼皮的包身被捏得有些变形,阿姨用手指轻轻捋平上面的褶皱,又放回原位:“这包看着贵重,明天让司机给送过去?”
林秀珠这才抬眼,望着跟了自己几十年的阿姨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叹了口气,扭了扭自己的脖子:“我好像真的老了。”
阿姨的手顿了顿,将暖壶放到碳炉上,走到她身后,轻轻按上林秀珠的颈肩。她的指腹带着常年做家务的薄茧,按在僵硬的肌肉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缓解那股酸沉。
“我们都老了,”阿姨的声音混着窗外的虫鸣,显得格外温和,“孩子们都大了。大丫头再过几年都准备当奶奶了,还有什么不老的吗?”
林秀珠随着她按揉的力道微微仰头,目光落在茶室墙上挂着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的康传宗还是个半大孩子,穿着校服,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忽然抓住阿姨的手,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阿姐,你也在康家几十年了,你说我要拿我这个宝贝儿子怎么办?”
阿姨的手停在她颈后,望着照片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跟着叹了口气。·幻?想-姬+ /首·发^
杯子里的水渐渐凉了,不再冒热气,茶室里只剩下落地钟滴答作响,像是在数着谁也留不住的时光。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轻轻抽回手,重新拿起暖壶,往空了的公道杯里添着水,“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
"阿姐,我有点害怕了。"林秀珠的声音突然发颤,像被风吹得摇晃的烛火。她抬手抓住阿姨按在肩上的手腕,露出眼底从未有过的惶惑。
这话说得轻,却像块石头砸进茶室的寂静里。阿姨的手顿了半秒,没说话,只是把力道放得更柔,掌心贴着她颈后那片僵硬的肌肉,慢慢打圈。
林秀珠望着茶盏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无奈:"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林秀珠这辈子,从没人敢让我低头。即使wen ge时被hong wei兵抄家,我跪在地上都没掉过一滴泪......"
阿姨从茶盘里抽了张纸巾递过去,碳炉上暖壶里的水又开始冒热气,氤氲了她眼角的纹路。
"现在我怕啊,"林秀珠接过纸巾,却没擦眼泪,只是攥在手里揉成一团,"我养大的儿子是一头会吃人的老虎啊。"
阿姨的指腹在林秀珠肩窝处打了个圈,忽然笑出声:"哪有当妈的这么说儿子的?传宗那孩子,就是个不争不抢的人,哪是什么老虎。"
林秀珠摘了眼镜,用绒布细细擦着镜片,灯光在她鬓角的银丝上跳了跳:"你是看着他长大的才护着他。这孩子啊,是头藏着爪牙的老虎,耐得住饿,忍得了疼,不到万不得己,从不亮出尖牙。"
绒布从镜片上滑开,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轻下来:"从小到大,他不要家里的权,不贪那些来路不明的钱,身边连个莺莺燕燕都没有,听话得不成样子。"
林秀珠的手指在茶案边缘轻轻敲击着,声音里带着难以言说的惶惑:"我是害怕有一天......我不在了,没人能攥住这缰绳,他这头老虎要是真挣脱了笼头,出来咬人可怎么办?"
阿姨闻言动作顿了顿,转过身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你呀,就是操太多心。三十多年了,传宗哪回不是听你的?从小到大,连跟你顶句嘴都少。"
"听话?"林秀珠摇了摇头,拿起茶针在紫砂壶里搅动着,茶叶的碎末在水中打着旋,"他现在听话,是因为我养了他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我靠着这点母子情分牵住他的脖子,他才肯收敛着性子。可我要是走了......"
她抬眼看向阿姨,眼底的忧虑像化不开的浓雾:"你瞧瞧家里这些人——那五个丫头,表面上风风火火,但是一个个娇生惯养,哪镇得住他?还有他爸,一辈子以为自己高高在上。真到了那天,没一个人能攥住他这头老虎的。"
茶室里的挂钟又"滴答"响了一声,阿姨走到林秀珠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孩子再大,心里也记着妈的好。传宗不是那不懂事的,你啊......。"
"就是太孝顺了,"林秀珠把眼镜重新架上,镜片后的目光有点发潮,"我的这个儿子孝顺得让我心慌。他越是忍着,我越怕哪天忍到了头,突然就......"
她没说下去,只是拿起茶盏抿了口,茶水早就凉透了。
阿姨把刚泡好的热茶推到她面前:"傻话,你记住你是他妈不就够了吗?"
林秀珠望着茶盏里翻腾的茶叶,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挤成一道温柔的褶皱:"是啊,我就有这么个乖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