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认真殿中,朱由检正襟危坐,忍不住认真了起来。
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正无声地笼罩着这间的暖阁。
无他,只因今日这唯一的一封甲级奏疏,实在太过震撼。
御史高弘图言:
“倾危社稷,摇动宫闱,如刘诏及刘志选、梁梦环三贼者,罪实浮于‘五虎’‘五彪’,而天讨未加。……”
这不是重点。
这些日子以来,类似的言辞他早已看得麻木,阉党与东林互相攻讦的奏疏雪片般飞来,算起来三百封都不止了。
然而,当他的目光继续下移,心头却猛地一跳。
“及闻先帝弥留,诏即整兵三千,易置将领,用崔呈秀所亲萧惟中主邮骑,直抵都门,此其意何为?”
奏疏之后,还效仿了最新的经世公文规范,详尽列出了事件、地点、传令的将官姓名,乃至兵部调令的关防记录,时间顺序丝丝入扣,证据确凿。
其后,高弘图又举荐了四位被阉党打压的强项之人:
“臣请斩此三人,并再表强项之人有四:一是河南参政耿如杞,以不向魏忠贤跪拜而被坐赃,二是知府王尧民始终不向崔文升、李明道等仰面屈膝而被吴淳夫参论;三是道臣梁廷栋正当祝厘之会而拂衣终养;四是县令毛九华因不肯呈详建祠而被倪文焕参劾。”
朱由检的目光在耿如杞、梁廷栋这两个有些眼熟的名字上稍作停留,却毫不关心。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奏疏的边上轻轻划过,心中却已是波澜起伏。
高时明垂手立于一侧,刚刚恢复宠幸的王体乾与田尔耕,此刻也如同两尊泥塑的雕像,侍立在旁,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所有人都清楚,一场足以撼动朝野的风暴,就酝酿在这份薄薄的奏疏之中,酝酿在这位年轻天子的沉默之下。
……
然而朱由检的心中,倒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愤怒”?
更多还是一种啼笑皆非。
不是……历史上还发生过这种事?
崔呈秀、刘诏这些人,对魏忠贤的忠心,竟能到如此地步?
为了一个阉人,行此等同于谋逆的大事,他们疯了吗?
蓟镇三千兵马,多吗?
不多。
京中军队纵横交错,没有人能够掌握全部军权。
京营、亲军、净军、勇卫营等等陈列各处,纵使让他们拿了九门关防,一旦入京,禁军也能轻易将其扑灭。
这三千蓟镇兵,终究不是汉末董卓麾下那些能以一当十的西凉精骑。
但,其实又很多了。
当年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所倚仗的也不过八百私兵。
这等非常之事,向来是执行者的忠诚与决绝,远比人数更为重要。
可话又回来,大明立国两百余年,天子威严深入人心,这三千弱兵,就真敢对新君拔刀相向?
朱由检的眉头微微蹙起。
现实,果然远比自己想象的更为离奇。
崔呈秀已在发往海南的路上,此刻大约刚到江西地界。
但这刘诏、萧惟中等人,就在蓟镇,派人去拿,不过旬日便可抵京。
三木之下,他朱由检这是谋逆,那就是谋逆。
那么……要掀起一场大案吗?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让朱由检的心跳漏了一拍。
动手,还是不动手?
利弊得失在他心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却又一时难以决断。
他缓缓将奏疏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暖阁中显得格外清晰。
王体乾和田尔耕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今日特标‘风宪’的奏疏有多少?”朱由检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高时明立刻躬身答道:“回陛下,今日共收到奏疏四百一十二封,经内阁与司礼监按您的法子分拣,特标‘风宪’者,共三十七份。比前几日少了许多,其中弹劾新政的,却是一封也无了。”
“嗯。”朱由检点了点头,“都挑出来,朕先看看。”
……
所谓特标,是在奏疏原有的甲乙丙丁四级、军户吏民等颜色分类法之后,新添的第三种标识。
目前只有三个特标:曰“新政”,曰“经世公文”,曰“风宪”。
大明的官场生态,无非两件事,做事,或是搞人。
而搞人的奏疏,基本都被归入了“风宪”一类。
在朱由检看来,这个类别的奏疏里,一百封能有十封是真正出于公心,都算他看走了眼。
往日里,他批阅这些奏疏,纯粹是为了练习自己对朝堂中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团体、师承乡谊的理解力。
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三年崇祯,五年模拟”的一套习题。
(诸君,请听题^^)
【户部员外郎王守履弹劾:陈尔冀、杨所修、霍维华结党营私,并荐前辅臣韩爌等人。】
这是一道送分题。
营什么私?没细,总之就是结党。
但在朱由检眼中,这道题的题干是这样的:
【户部员外郎,“山西汾州府人”王守履弹劾:xxxx,并荐前辅臣,“山西平阳府人”韩爌。】
答案一目了然:一个山西籍的官员,在为他的山西老乡、前首辅韩爌重返朝堂铺路。
很好,王守履暂且划入韩爌一派,如果后续再有类似奏疏表态,那么这种关系就更为确定了。
再上一题,难度Lv2。
【户科给事中段国璋弹劾大理寺副许志吉。并推荐姜曰广、陈仁锡等人。】
这道题,光看籍贯就没用了。
段国璋是河南人,举荐的姜曰广、陈仁锡却是江西、南直隶人,八竿子打不着。
但在朱由检翻开的“官员浮本”上,却清晰地记录着:段国璋,天启四年杨涟“二十四罪”案中,曾为杨涟辩解。但天启四年后,此人便归于沉寂,也曾上疏颂扬过魏忠贤。
于是,答案便也出来了:一个曾经的东林党同情者,在阉党得势时屈从,如今风向转变,又急于重新向东林递上投名状。
最后,来一道Lv3的大题。
【阮大铖题《七年通内神奸疏》】
奏疏之中,阮大铖火力全开,左右开弓。
他汪文言引左光斗入王安幕下,是内外勾结,倾轧宫廷的开端。
他贾继春唆使台省官员谄媚王安,是内外勾结,谋杀言官的开端。
他吏部尚书周嘉谟重用熊廷弼,是内外勾结,危害边疆的开端。
他魏忠贤驱逐外戚,动摇中宫,也是效仿汪文言等人的故智。
这一番话,几乎是将得势的阉党和失势的东林党放在一锅里,全都炖了。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十成十的正人君子之风,与他朱由检如今想要摒除党争的调子,简直不谋而合。
然而……阮大铖会有这么勇?
朱由检不太信啊……况且,难道你有传送门吗?
他转头问高时明:“阮大铖不是已经辞官回乡了吗?朕记得他是桐城人,这奏疏是如何如此之快递到京城的?”
高时明躬身回道:“陛下圣明。此疏,乃是云南道御史杨维垣代为上呈的。”
“杨维垣?”
朱由检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此人弹劾过四五个阉党高官,自己身上也背着三四封东林言官的弹章,是个浑身扎满了刺的刺猬。
“高伴伴,将杨维垣和阮大铖的官员浮本拿来与朕一观。”
“遵旨。”
高时明很快从书架上捧来两本薄薄的册子。
朱由检翻开细看,片刻之后,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
两个关键信息:
其一,杨维垣与阮大铖乃是同年,同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观政后又同在行人司为官,是实实在在的老交情。
其二,杨维垣天启年间的奏疏来看,乃是明明白白的阉党。
其三,阮大铖这个在他印象中的软骨头、投机客,早年竟也名属东林,与左光斗是同乡。后因与魏大中争夺吏科都给事中一职而交恶,这才转投了魏忠贤门下。
总而言之,一个在东林和阉党之间反复横跳,最终两边都不靠的边缘人,现在托付一个曾经是阉党,却又想着与崔呈秀等人割清关系的人,呈上了这封双向开炮的奏疏。
朱由检满足一叹,就像是解出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一样快乐。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孔夫子看人,看的是他的行为、动机和安身立命之所在。
只要看明白了,他的性格又从何躲藏呢?
而自己如今,看的却是籍贯、科考、同年、师承与利益纠葛。
异曲同工,异曲同工啊!
……
或开卷(看浮本),或闭卷(凭记忆),朱由检很快就将这三十几份特标“风宪”的奏疏一一批阅完毕。
其中有的是直接攻击他本人的,他不该搞密折,奏疏分级有违公允,甚至通政司使吕图南还弱弱地提了一嘴《大明时报》的归属问题。
更多的,则是阉党与东林的互相攻讦。
火力有的集中在田尔耕、王体乾身上,有的集中在霍维华、薛凤翔身上,甚至还有两份弹章是弹劾钱谦益的——这位未来的内阁大学士人还没入京,就先背上了官司。
弹来弹去,罪名大多是“结党营私”。
真正涉及贪腐的,寥寥无几。
而像高弘图这样直接弹劾“谋反”的,更是独一份。
至于魏忠贤、崔呈秀这等他早已明确表态要清算的人物,那更是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无论东林还是阉党,都跟风上本,仿佛不骂一句就不足以表明自己的政治正确。
大明朝堂,至少在刚入冬时,便是这么一副乱哄哄的模样。
传统的政事议题几乎无人问津,最热门的话题永远只有两个:经世公文,风宪搞人。
有想做事的,有想搞人的。
要做事,必先搞人;要搞人,是为了更好地做事。
理由总是冠冕堂皇,内里全是利益交换。
朱由检轻轻合上最后一本奏疏,眉宇间带着几分惬意。
多日的努力,终见成效。
不枉他放下了钟爱的《练兵实纪》,啃了这么久的“官员浮本”。
他的“做题”速度,实在是越来越快了。
三年崇祯,五年模拟,可不是笑的。
黄冈题海战术,也确实有效。
没有足够的做题量,如何与这满朝的虫豸斗智斗勇?
历史上的那个崇祯啊,就是做题做得太少了!
朱由检轻轻拍了拍桌上的奏疏,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肃立的众人,开口道:“高伴伴。”
“臣在。”高时明躬身领命。
王体乾和田尔耕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朱由检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脸上一扫而过,缓缓道:
“其一,高弘图所奏刘诏一事。”
“谋反之言,实属无稽之谈。大明养士近三百年,岂会有此等悖逆之臣?”
“厂臣之忠心,天下共睹,其不过是痛思先帝,方才自缢而去,又何谈叛逆?”
“至于建生祠、滥赏名爵等僭越之事,朕不是已下令纠正了吗?此事,往后勿要再提。”
这番话一出,王体乾和田尔耕几乎是同时长松出一口气来。
然而,朱由检话锋一转。
“但是,刘诏身为镇守一方之将,轻动兵符,总归是犯了国法。着,加绿十道,抄没家产,夺去出身,削籍为民。”
他又看向王体乾:“刘志选、梁梦环二人,朕记得他们一篇经世公文都未上过。修路之时,各捐了多少?”
王体乾连忙出列回道:“回陛下,刘志选捐银五百两,梁梦环捐银七千两。”
朱由检扬了扬眉。
王体乾立刻会意,补充道:“按名单,此二人皆属中贪,家产当在数千至万余两之间。”
朱由检点了点头,道:“刘志选……”
他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还是道:“加绿九道,削籍为民罢。”
钱,朱由检当然想要。
但却不能这么要。
政治,最重要的便是信誉。赏罚,最重要的便是分明。
贪污之事了已了,那便是已了。
一万两还不值得他去破坏自己的政治信誉。
至于刘诏,那只能算他倒霉,居然敢牵扯动兵之事,抄家削籍,已是法外开恩了,算不得违背承诺。
“至于梁梦环……”
“所奏不实,不准此议。”
罢,朱由检也不去管王体乾和田尔耕的脸色。
反正这两人常年在身边,论起对他态度、行为的揣摩,应该是朝中无出其右的。
朱由检不再理会他们,将桌上那几十本“风宪”奏疏拢在一起,随手抽出了一本,将其余的全都推到一旁。
“除了这一本,其余的,全都留中不发。将其中弹劾之事,记录到各人的浮本之中,以待日后查验。”
“至于这本……”
朱由检摩挲着手中那份奏疏,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着,工部主事陆澄原,加红一道,入新政官员一档,一体考核。另,御赐牌匾一枚,就题……‘忠直清介’四字便可。”
“臣遵旨。”高时明接过奏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朱由检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好了,传膳吧。”
“另外通知名单上的人,申时正,到武英殿开会。”
……
一个时辰后,东厂的值房之中。
“老祖宗,奏疏拿到了。”一名太监匆匆而入,将一份抄录的奏疏呈上。
王体乾睁开双眼,一把夺过。
他略过前方大段自我辩解之语,目光很快便在了关键之处。
陆澄原奏:乞皇上敕诸臣,做实事务实效,不虚谈道德轻富强;不空讲性命忽职守;不行贿弄权伪君子;不结党营私作乡愿。
缙绅当协恭,不报复伤国本;官员守本职,不借荐举为晋身之梯。
把持朝政者,虽东林亦为人,勿扯杨涟、左光斗为护身符;独行尽职者,虽非东林亦是君子,勿借崔呈秀、魏忠贤以陷害。
如此,则朝政清明,国事可为……
王体乾眼睛眯起,仔仔细细又读了几遍,终于放下奏疏。
他挥了挥手,对那太监道:“下去吧,咱家自己静一静。”
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下,顺手带上了门。
值房内光线昏暗,王体乾没有点灯,只是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反复琢磨。
许久,他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窗前,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雕花木窗。
冰冷的寒风席卷而来,让他混沌的脑子为之一清。
他抬起头,望向武英殿的方向,然而视线却被高大的宫墙所挡。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乾卦九五之言,诚如是啊!”
仅是片刻后,雕花木窗“砰”的一声,重又合上了。
无他,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