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六二,巳日乃革,开始!

武英殿会议室中。

两名太监躬着身子,将厚重的殿门轻轻合上,只留了几个窗缝透气。

殿内烧着上好的银骨炭,温暖如春,但气氛却比殿外的寒冬还要肃杀几分。

各位大臣勋贵分班而坐,各有交椅、桌板。秘书处的年轻官员们则只能坐在后面的板凳上。

朱由检坐在中间,略微高于其他人,桌上放了十几本手折。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座下的每一个人。

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给事中、大九卿、朝廷中枢的头面人物,几乎都在这里。

再加上新晋的秘书处年轻官员们,以及京中勋贵,林林总总坐了近几十人。

(附图,大明朝廷组织架构图,红色是委员会,紫色是资深阉党,绿色是东林,其余中立或摇摆。)

一张张或老成、或精明、或热切、或平静的脸,在他眼前一一晃过。

登基至今,朱由检夙兴夜寐,是把所有手段都使尽了。

施恩加宠,派系平衡,名利相诱,抢占道德高地,塑造圣君形象。

这才有了如今这么个中规中矩的执政班子。

阉党、东林、中立人士分布均匀。

而一个以他为核心,以新政为纲领的新政集体,也已经慢慢显现了雏形。

但,这还不够。

朱由检很清楚,眼前这群坐在金字塔顶端的朱紫贵胄们,大部分人依旧在观望,在盘算,在等待。

他们就像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龟,将头缩在壳里,任你风吹雨打,只求一个“稳”字。

可他朱由检,最缺的就是时间,最不能给他们的,就是这个“稳”字!

什么大明还有九十年,还有四十四年,还有二十年……

全是谎言!

永昌二年扛不过去,永昌十年扛不过去,这事就没得做了!

朱由检已经给了这群顶层官僚足够的耐心,也释放了足够多的善意。

而现在,他已经初步具备了从实力出发的讲话能力了。

六二,巳日乃革之,就从今日开始!

“咚,咚。”

朱由检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面前的御案,清脆的响声在暖阁中,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精神瞬间提起来。

“昨日大朝会,只新政大略,是为了鼓舞士气,凝聚人心。”朱由检开口了,“今日这场会,才是要真正谈如何做事。”

他环视众人,语气平铺直叙,却不容置疑。

“今天的会程很简单。第一,提出议题;第二,表决议题。没有意见就通过,有意见当场提出,当场讨论,当场解决。”

“所有议题,一旦定了,便是军令。此后若有任何人反悔、拖延、阳奉阴违、玩些什么倍之、加之的把戏……”

他微微一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那便是自绝于大明,自绝于天下,是甘心作陷我华夏于两千年治乱循环的罪人!”

话音下,满室死寂。

一些人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

这位年轻的皇帝,今天撕下了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他最锋利的獠牙。

“听明白的,举右手。”朱由检淡淡地道。

殿中气氛为之一窒。

所有人微微一愣,没想到这就算是一个议题了。

但皇帝的目光正盯着他们,平静,却带着山一般的压力。

内阁首辅、建极殿大学士,同时也是新政委员会一员的黄立极,第一个举起了右手。

紧接着,秘书处和新政委员会的官员们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

随后,其他人,不论是东林党,还是旧阉党,或是中立派,迟疑着,或快或慢地也都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新政派官员的脸上一扫而过。

这套会议流程,他早已和这些核心班子通过气了。

今日这场会议,议题他定,人员他定,投票的走向,自然也由他来定!

什么平衡党争,那是嘉靖修仙的做法。

什么厂卫特务,那是天启木匠的做法。

他永昌帝君朱由检,要走就走后世的“集中制”。

亲自下场做一做这新政魁首,鞭挞这老大帝国勉力向前,才是他的道路!

今日,他便给这群官僚们上好这第一课。

“很好。”朱由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今日第一事,统一思想,确定新政施行之大纲。”

“朕之前提出‘人地之争’,乃大明心腹之患。要解此题,当先从‘国家’二字起。”

他看向众人,抛出了一个问题。

“为何要有国家?为何天下要有天子?生民又为何要以血汗赋税,奉养百官勋贵?”

“谁能答朕此问?”

此言一出,群臣骚然。

这个问题太大了,大到他们从未想过。

他们读四书五经,考科举,做官,治理百姓,一切都仿佛天经地义。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这便是他们认知的世界基石。

现在,皇帝却在问他们,这基石为何存在?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新政委员会的成员们,虽然早被皇帝用类似的问题“轰炸”过,但此刻也不便开口,他们知道,今天的主角不是他们。

而其余的老臣们,则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了主意,多看,多听,少。

朱由检也并未指望他们能给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答案。

他今天来,本就不是为了“讨论”,而是为了“压服”!

见无人应答,他也不再等待,直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因为,事不集则无以成,权不归则无以断!”

“要抵御北虏,只靠宣大蓟辽的边军之力,够吗?不够!必须抽调南方之财赋,征发中原之兵员!否则,北虏先破北,再吞南,天下难免沦于膻腥!”

“要修治黄河,疏通运河,只靠山东、河南一省之力,行吗?不行!必须统筹上下游,横贯东西数省!这动辄百万、千万的治河费用,更不是一府一县能够承担!”

“要赈济灾荒,西边大旱,则以东边之粮补之;南边洪涝,则以北边之财救之!”

“天下钱粮,非为一省一地所有,而是为天下万民所有!”

朱由检站起身,双手撑在御案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已经不再打算掩饰他的思想,也不去做任何的儒家学攀附。

从今天起,他将从思想上,行动上,全方位鞭挞这个国家前进!

朱由检继续输出:

“这,就是为何华夏要有国家,为何要有天子,为何要有官吏的原因!”

“允执厥中,以御四方,以治万民。”

“这便是大明之责,是天子之责,也是在座诸位,食朝廷俸禄,为国执政的根本之责!”

“生民以赋税供养我等,我等则以太平安康回报之!此乃天道,亦是君臣子民之契!”

“朕作此一答,同意的,举手!”

这一次,殿中的骚动比刚才更加剧烈。

新政派的官员们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了手。

而其他官员则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与惊疑。

皇帝的这番话,完全抛弃了君权神授、天命德化的传统理论,而是赤裸裸地从“功利”、“实用”的角度,重新定义了国家与皇权的合法性!

有理吗?固然有理。

那天下三事,一事比一事致命,诚然无可反驳。

但……太霸道了啊!

片刻之后,礼部尚书来宗道涨红了脸,咬着牙站了出来。

“陛下!”他高声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尚书》有云:‘惟德动天,无远弗届’!天子之所以为天子,乃是因其有德,能代天牧民,而非因其能集事功也!”

“君行王道,则四海自平;君行霸道,则天下离心。陛下今日之论,重功利而轻德化,是霸道之始,非王者所为!长此以往,天下人将只知力,而不知礼,国本必将动摇!恳请陛下三思,重申圣人教化!”

朱由检静静地听他完,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只淡淡地了一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自古以来,未曾见过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而朝廷能靠空谈道德维持长治久安的。”

“来爱卿这番话,去跟新朝的王莽,倒是颇为贴切。”

罢,他看都不再看来宗道一眼,目光重新扫视群臣。

“还有其他人有意见吗?”

大殿之中,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皇帝这番话给吓住了。

将当朝礼部尚书比作劝谏王莽的臣子,这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迂腐、虚伪,不识时务!

来宗道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朱由检等了片刻,见无人再开口,便道:“那就举手表决吧。”

这一次,举手的速度比上一次更慢,更迟疑。

但最终,一只只手还是陆陆续续地举了起来,将涨红着脸、孤零零站着的来宗道,彻底凸显了出来。

朱由检敲了敲桌子,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继续道。

“好,国家、天子、诸位的意义,明白了。”

“那么朕再问,如今之大明,比之国初洪武、永乐之时,在抵御外辱、修治水利、赈济灾荒这些职责上,做得如何?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他看着众人,直接道:“认为不如国初的,举手。”

这一次,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就连来宗道在犹豫了半晌之后,也屈辱地举起了手。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朱由检点点头:“好。认为如今大明的国力、秩序,还能剩下国初八成以上的,可以放下手了。”

无人放手。

“认为还能剩下国初六成以上的,放下手。”

这一次,陆陆续续,有一半多的人放下了手,大多是些中老年的官僚。

“认为还能剩下国初三成以上的,放下手。”

话音一,又有一大批人放下了手。

到了最后,还举着手的,只剩下秘书处那几个年轻官员罢了。

朱由检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也放下。

“看来,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人地之争,与虏患、河工、灾荒一样,皆是倾国之事。只是以往历朝混沌,未能见此远虑罢了。”

“诸位或言六成,或言三成,但根子里,都承认,大明如今,远不如国初之时。”

“而朕收到的那些经世公文,洋洋洒洒数百万言,究其根本,无非是增产、垦荒、开海三事而已。然则,顺此三事,则吏治、财税、边防、宗藩、田产……所有问题全都纠葛而上。”

“解此一题,已是困难重重。再迭加大明如今失体乱序之现状,更是难上加难。”

他话锋一转,语气稍缓。

“然,治国如治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猛药固然能去病,却也极易伤身。王安石变法,殷鉴不远。”

“所以,朕意,新政当分层次、分地域、分步骤推行。”

“内宫之中,朕以猛药催之,以其最易掌控也。”

“京师及顺天府,以略猛治之。以其京官云集,日夜督查,不恐其有失偏颇也。”

“北直隶各府,又再次之。以其锦衣卫、东厂及风宪言官四处巡查,不恐其虐民瞒上、阳奉阴违也。”

“而天下其余各省,则以文火慢煎。选任贤能,徐徐图之,不求速成,只求安稳。”

“如此内外有别,远近有差,张弛有道,诸位以为如何?同意的,举手。”

这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话,朱由检已经反复讲过多次,几乎深入人心。

将最激烈的改革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而将难以操控的地方,放在最缓和的一档。

这套辞,让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

纵使有些在京师或北直隶有切身利益的官员勋贵,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在此时此刻,当这个出头鸟。

毕竟来宗道前车之鉴尤为未远。

这位陛下不知怎么地,不再走仁爱之风,一下子竟变得如此刻薄起来。

于是,这一次举手,变得异常迅速和整齐。

“好。”朱由检点点头,但脸上的笑容却瞬间收敛,变得无比冰冷。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朕就奇怪了。”

“朕登基以来,所收经世公文,车载斗量。”

“为何这满堂朱紫,六部九卿,勋贵大臣之中,食国朝俸禄十年、二十年者不可胜数,上疏言事者,却寥寥无几?”

“反倒是那些七品官,甚至是未入仕的京中士子,却个个踊跃,人人献策。这是何故?”

“莫非,这天下兴亡,只在匹夫,而不在公卿?”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了。

站在后排的秘书处年轻官员们,此刻眼神锐利如刀,毫不避讳地扫视着前排那些噤若寒蝉的大佬们。

杨景辰、李国普这些已经与皇帝通过气,并且深度参与新政方案讨论的阁臣,都感觉如芒在背,更何况是其他人。

“或许是各位老成持重吧。”

朱由检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清的嘲讽。

“朕,不欲追究过往。”

“但国家等不了了,天下万民,也等不了了!”

“施政可以缓,但做事,必须急!”

“诸位不动,那便朕来动!”

他一拍桌子,喝道:“礼部尚书,来宗道!”

来宗道身子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满脸的惊愕与不安。

这皇帝,报复心如此之重,惩罚下得如此之快吗?!

朱由检的声音,冰冷而威严。

“起身,接令!”

(再附一下刚才贴不完的其他部分,这个架构还未调整到最终形态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