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狗苟
“回陛下,臣惠秉性难移,遂一无所得。”
夏侯惠的话语甫一落下,带着期待的天子曹叡当即心有不悦。
既是一无所得,尔还提此作甚?
戏耍朕吗?
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出言责怪,夏侯惠便又紧着加了句,“于私,臣惠无所得;但是于公,臣惠倒是发现以可裨益社稷之人。”
原来是为了举才作铺垫啊~
曹叡心中须臾间便恍然,大抵猜到了夏侯惠将推举谁,遂在转头回去盯着水面上微微颤动的浮羽(鱼漂)之余,还有些漫不经心的问道,“稚权所言者,应是给事中马钧吧?”
“万事瞒不过陛下。”
对曹叡能猜到是马钧,夏侯惠一点都不意外。
毕竟自己在崇文观大半时间几乎都是在与马钧交谈之事,不算秘密,故也顺势言道,“陛下,臣惠窃以为,以马德衡之巧,庙堂若能重用,不亚于为我魏国增五万虎狼之师也!”
这是在指摘朕不能知人善任吗?
虽然早就习惯了夏侯惠的言辞冒犯,但曹叡犹是心有不爽。
尤其是当他提起鱼竿的时候,发现鱼钩上的鱼饵早就被叼走了。
将鱼竿竖举在侧,让一旁的侍宦穿上饵,再次甩入湖中后,他才悠悠而道,“马德衡‘天下之名巧’之誉,朕也是知晓的。但稚权以五万虎狼之师媲之,也未免故甚其词了。”
夸大其辞
嗐,这不是为了让你反驳,然后我也好鼓舌摇唇嘛~
夏侯惠心中暗笑,忙不迭出声争辩道,“如陛下所言,若单以马德衡改进的兵械而论,臣惠方才是为言过其实了。然而,臣惠之所以敢言马德衡宛如国之重器,是因为彼可让我魏国足粮足兵也!”
言罢,不等曹叡追问,他便继续解释道。
“想必陛下也知,自董卓乱汉以来,天下丧乱,百姓流离,田亩荒芜。虽有武帝一统北方,使百姓安定;文帝轻徭役薄赋税,与民休息;但今我魏国户籍人口、田亩耕垦犹难有前朝泰半也。”
“是故,臣惠窃以为,不若使马德衡改进器械农具,广及地方郡县。只需工械之利,能让百姓以九分之力可成十分之功,遂是我魏室社稷之福也!盖因民有余力,则将垦荒田;民有余粮,则多产子女。而新增田赋可使国家增缮甲兵、新增人丁可使国家兵源充足也。”
“聚千数米粒之光,可媲皓月;汇万民一分之力,可逾千钧。向使我魏国足粮、足赋,足兵,则逆蜀山川之固不足道、贼吴大江之险难当缨。如此可谓之,奠魏室之基者武帝也,兴魏室之祚者文帝也,而毕天下之伟业者,功必陛下也!”
在夏侯惠的一番慨然作言下,曹叡默不作声,仍旧静静的盯着湖面上的浮羽。
他不是无动于衷。
因为那浮羽已然深深的沉了下去,就连鱼线都被斜斜的拉扯绷直了,他都恍若无觉。
应是听进去了,只是还在思考着能否推行吧?
见状,夏侯惠心中暗揣着。
他也不急。
今日若马钧犹不能被庙堂所用,那就待到日后,他亲自赤膊上阵呗。
反正不差这点时间。
“吔,又让它溜走了。”
许久之后,终于回过神来的曹叡再次举起钓竿,看着光溜溜的鱼钩自语了句,才转头过来说道,“既稚权如此推崇,朕便让马德衡兼领将作少监、独设署,专司水利器械与农具杂作诸事罢。若他日彼之巧可裨于国,朕必然嘉焉;若弗能,则追稚权今日无端聒噪,使朕失鱼之罪。”
“臣惠惶恐。只是陛下失鱼之罪,恐难归在臣身。”
“哦,因何?”
“此池在宫禁之中,陛下之有也。纵使鱼能脱钩千万次,又如何逃出陛下之彀哉!遂可谓之,陛下不曾失鱼也。”
“哈哈哈~竖子巧言令色!”
畅怀大笑的曹叡,待侍宦穿上鱼饵、继续甩入湖中后,才招手让钓台另一侧的少年来过来。
“此子略有才干、可堪历练,且先归在稚权属下,忝为从事中郎罢。”
他是这样说的。
而那华服少年郎走过来后,便径直对着夏侯惠行礼,“属下甄德,见过中护军。”
原来是平原侯甄德啊!
夏侯惠颔首,作笑颜回礼之时,心中警惕暗生。
因为甄德本名郭德,字彦孙,西平人,乃曹叡宠妃郭夫人的从弟。
在法礼上,却是曹叡的外孙。
太和六年,公主曹淑夭折,曹叡哀伤不已。不顾礼制亲自送葬之时,还为之与文昭皇后(甄姬)已故侄孙甄黄举行冥婚,择郭德入嗣其后。
德遂改姓、嗣爵。
以身兼甄郭两姓外戚,颇受恩宠。
而且如今朝野都知道,郭夫人很快就要变成皇后了。
就在几日前,曹叡与郭夫人等妃子游后园,禁左右不得使毛皇后知;但已然失宠的毛皇后还是知道了,次日便问曹叡游北园乐否。
对此,曹叡暴怒。
以泄密为由诛杀左右十余人,并赐死了毛皇后。
消息传开后,朝野不乏暗中为毛皇后叫屈、腹诽曹叡者——曹叡此举,与早年文帝曹丕赐死甄姬何异呢?
当然了,腹诽归腹诽,没有人傻到去劝谏。
相反,很多人都宛如嗅到腐臭味的苍蝇,以郭夫人将为后宫之主,遂开始积极寻机会与西平郭家攀交了。
此中自是不含夏侯惠的。
毕竟自从文帝曹丕定制后,外戚的权势与地位远远逊色于宗室谯沛子弟。
所以现今,天子曹叡倏然不吝增设一从事中郎之职,也要将犹是少年郎的甄德塞到中护军官署,夏侯惠的第一反应不是恩宠而是警惕,也就不足为奇了。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嘛。
但夏侯惠想不明白,自己似是也没什么让曹叡图谋的啊~
总不能说,是天子想嘉奖先前自己预测贼吴与高句丽将犯辽东之言、建议设立海东都护府之举吧?
他即使不参与辽东的战事,但日后战事罢了论功,必然不会少了他的份。就连后世史书言及此战时,都不忘添一句“讨高句丽破韩濊、拓地数千里,设海东都护,皆惠本谋也”这样的话。所以说,看似无缘参与灭国开疆之功的他,实际上早就“厥功至伟”了。
何来现今就嘉奖的道理!
“彦孙年少,朕授彼职责,实欲历练也,稚权可多教诲之。”
天子曹叡如此叮嘱了声,挥手遣甄德离去后,又继续问道,“稚权可识得,故太常之子桓嘉否?”
桓阶嗣爵之子、升迁亭公主的夫婿桓嘉.
我当然认识。
今倏然提及了他,难道是要将他调任归来京师任职,且还与我有关吗?
心中隐隐有猜测的夏侯惠,恭敬作答道,“回陛下,臣惠早年在外,与之止于一面之缘。”
“见过就好。”
轻轻颔首,曹叡继续说道,“故太常贞侯,魏室元勋也,先帝视为寄命之臣,奈何天不假年。朕即位以来,常感佐命之才不足,有若先帝之憾也,亦不吝擢其后也。现今,阿苏北出镇守河套,骁骑将军职缺,朕欲以桓嘉补之,且兼领中护军司马。稚权当与之和睦相处,勿失朕望。”
“唯。”
朗声而应,夏侯惠信誓旦旦作答,“陛下但可宽心,臣惠虽鲁莽,却非不知轻重之人。”
自然,他心中的疑惑也更甚了。
将甄德遣来他属下当值,与桓嘉继任骁骑将军且兼领中护军司马,也没什么关联吧~
况且人事任命,他还没有资格置喙,曹叡与他说了干嘛?
闲得慌吗?
“嗯。”
点了点头,曹叡将钓竿扔下,且将侍从遣得远远的,才低声叮嘱道,“翌日,庙堂有所决,稚权不得上表谏之。私下,亦不可言之。”
呃!
闭塞言路,这就是你让甄德出任从事中郎的目的?
且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不吝招我入宫禁,屈尊提前叮嘱一声?
闻言,夏侯惠不由愕然。
“嗯?!”
不见夏侯惠作答的曹叡,眉目皆肃,“稚权是没听清楚吗?”
“唯!”
连忙起身,夏侯惠恭敬行礼,“臣惠谨记陛下之言,绝不有悖。”
“归去吧。”
“唯。陛下,臣惠告退。”
出了宫禁的夏侯惠,还先去了中护军官署一趟。
把桓嘉与甄德将来署中任职,以及自己要沐休三日的事情知会了虞松后,才归去自家府邸——既然天子曹叡声称翌日庙堂有事发生,且还叮嘱他万不可参合,索性他就居家数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吧。
物来顺应嘛~
好奇心没必要太旺盛不是?
且天子让他装聋作哑,无非是不想他犯颜直谏而已,并非是事情牵扯到了他。如此,何不作恭顺姿态,让天子放心呢?
更莫说,已然开始绸缪未来的他,早就没有了犯颜直谏之心。
一路心无杂念,策马缓缓归至令支侯府。
将马缰绳递给出迎的扈从,夏侯惠刚进府便寻了管事孙娄,让他遣人去大兄夏侯衡府上,知会侄子夏侯庄翌日过府一趟。
缘由,是夏侯庄与甄德年纪大抵相仿,应能相处得愉快。(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