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逆茶渐浓

第335章 茶凉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虽然拜前朝那句“刘秀当为天子”谶语灵验所赐,信奉鬼神、相信死后有灵一度风靡当世,但绝大多数权贵阶层对鬼神之说,都是持有敬而远之的态度。

 

天子曹叡则是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

 

比如自青龙三年伊始,他就在后宫立馆舍供养着一来自寿春的农妇至今。只因这农妇自称是天神所下,可营卫帝室、蠲邪纳福。

 

故而,当备受他敬重的高堂隆在临终时上疏,声称魏室有萧墙之祸、鸠占鹊巢之危的征兆,他也是笃信不疑。

 

尤其是这个征兆,源于文帝曹丕刚刚代汉而立的黄初年间。

 

更令他揪心的是,他曾做过两次同样的梦,擅长解梦的中郎周宣解释说,此梦的场景是在预警着鸠占鹊巢的危险。

 

那时候的他,将两颗压倒魏阙的大树视作曹休与曹真,而魏阙之内茁壮成长的大树,则是当做自身子嗣亡故殆尽、领养宗室子以备日后继承大统来解释,自圆其说后便放下这层忧虑了。

 

而今重新审视此事,又觉得自己当年属实思虑不周。

 

他收养齐王曹芳、秦王曹询在宫禁内,是经过告庙的,在礼法上就是他的子嗣!

 

怎么能解释为鸠占鹊巢呢?

 

就算是视作“曲沃代翼”都十分牵强好吧?

 

且高堂隆所说的上天预警或有萧墙之祸,那也应该是尚未发生的,怎么能归到已然亡故的曹真与曹休身上呢?

 

另外一个疏忽之处,则是他两次做的梦都一样,也将两个梦当成一个去让周宣解惑了。

 

因为有一人曾连续三次梦到刍狗,但周宣给出的解释却是三次都不同。

 

一是将获美食、继而为当坠车、再后乃是家中失火。

 

且都灵验了。

 

为此,那人后来还特地请求解惑:为什么三次做的梦都一样,但结果却都不一样呢?

 

周宣的解释,则是声称刍狗乃是祭神所用的物品,人们在祭祀完毕后会分餐、以车轹碾刍狗、再堆放在柴火焚毁。所以他三次梦到,其实是祭神的三个步骤,结果自是不一样的。

 

如今的曹叡后知后觉,但也无法再寻周宣解惑了。

 

因为周宣在数年前就告老归桑梓,且在去年时地方上禀说他病故了。

 

故而,他的梦也只能结合着高堂隆的上疏,独自参详揣摩了。

 

鹰扬之臣祸起萧墙,这个他不需要旁人解释。

 

无非就是指算上秦朗的诸夏侯曹子弟之中,日后将有一人祸乱魏室社稷。^齐`盛¢小.说!网\ ¢已*发+布¢最-新+章\节?

 

但这个人是谁呢?

 

曹叡在将各人细细思索一番后,竟觉得可能性最大的人,乃是最受他器重的夏侯惠

 

缘由很荒诞但也很合理。

 

在众人之中,也唯有夏侯惠才有这个能力了吧?

 

且夏侯惠此些年的政见主张都挺激进的,其人秉性也是除恶务尽。虽然他事事都从魏室出发、旨在裨益社稷,但每次都将朝野闹得沸腾也是不争的事实。

 

当然了,关乎这个答案,曹叡是绝不会宣诸于口的。

 

他只是揣测而已,更没有昏聩到只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推论,就将忠心耿耿的夏侯惠给罢黜弃用了。

 

再者,结合他的梦境中压倒魏阙的大树有两颗,若一是指夏侯惠,那另一该是谁人呢?

 

似是也没人够格了罢。

 

秦朗能力堪堪可及,但以他那性格与心气,绝无祸乱社稷的胆子。

 

其他夏侯献、曹肇与曹爽等能力尚缺,不足为念。

 

总不能是指外戚子吧?

 

依着文帝曹丕立下的规矩,外戚子连当权臣的资格都没有,遑论祸乱社稷了。

 

太极殿西堂内,声称困乏让侍从不得打扰的曹叡,平躺在龙床上,视线毫无目的随着殿顶雕梁的雕痕游走,思绪犹如一团扯不开理不清的乱麻。

 

萧墙之祸的人选他独自揣摩不出来,或有鸠占鹊巢可能的人选更是毫无头绪,连思绪都不知如何展开。

 

因为这个范围太广了。

 

从魏室代汉承天命之中可以推论出,鸠占鹊巢并非就特指如今在庙堂之上抑或已然发迹的人;若是以王莽篡汉的例子推论,则是没有一个人能入选的。

 

当今魏国的臣子之中,威望最隆的人,当属曾被夏侯惠指摘为宛如圣人、被陈矫直言已然朝野之望的司马懿了吧?

 

但他都主动卸任雍凉都督、交还兵权且马上就迎来耳顺之年了。

 

有道是七十古来稀。

 

彼能不能就活到七十且先不提,曹叡自己春秋正富、尚未到不惑之年啊~

 

有自己在,司马懿能作甚!敢作甚?

 

其余者就更遑论了。

 

纵观京畿内外,真正在基层号令兵卒、掌控兵权之人,几乎都是曹叡亲自过目后才任命的,绝无被权贵拉拢者的可能。

 

至于在外任职的方伯、镇守战区的都督

 

没有大义名分,他们连京师洛阳都威胁不到。¨搜%搜\°小???说+?#网? £ˉ?无^错#内μ容>

 

天下丧乱数十年之后的如今,民皆思安,已然没有群雄竞起与草莽乘风化龙的机会了。

 

这也是曹叡不打算采纳高堂隆谏言中,可放宽对王公宗室的限制、授予封国典兵之权的根本缘由。

 

没必要多增事端。

 

且对比文帝曹丕时期,他即位之后已然对王公宗室的限制放宽不少了。

 

若再使封国之君自典兵,必然会迎来庙堂诸公的群起反对,还将有埋下动乱祸端之嫌。

 

前汉有七国之乱,足以知晓王公并不可靠;前朝刘焉、刘表皆是汉室宗亲,但身为方伯的他们在汉室倾颓时,一人造作乘舆车具、僣拟至尊;一人郊祀天地、拟斥乘舆,足以断言宗室同样靠不住。

 

又或者说,当拥有了实力之后,没有人能拒绝称孤道寡的诱惑。

 

身为帝王的曹叡,无法说服自己去信任,任何一个拥有“小宗入大宗”资格的王公与宗室。

 

所以,或许高堂隆都没有想到,自己想为魏室社稷尽最后忠诚的临终上疏,反而是给天子曹叡增添了一块心病。

 

且这块心病非但永远也没有办法根治,还会将曹叡折磨得愈发多疑。

 

呆呆的盯着雕梁好久之后,曹叡脸庞上浮现几缕烦躁,索性起身走出了西堂。

 

他倏然想去考校下齐王曹芳、秦王曹询的学业。因为只要魏国的后继之君明识善断、知人善任,什么鹰扬之臣、鸠占鹊巢都是无稽之谈!

 

只不过,他才来到太极正殿,便瞧见一侍宦正轻手轻脚走去御几前,将捧着的上疏搁置在案台之上。“何处此时呈表?”

 

他出声问道,语气有些不善。

 

也惊得那侍宦连忙伏地,细声作答,“回陛下,乃尚书台转呈,是为散骑常侍刘劭之表。”

 

刘孔才?

 

他今早犹在东堂,何故现今有表自尚书台来?

 

闻言,曹叡眉毛轻蹙,待片刻后才想起是什么事情,“出去罢。”

 

“唯。”

 

“慢着!”

 

倏然叫住侍宦的曹叡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几经犹豫后,方挥手道,“先将此表送去中书监,让彼等过目、抄录。”

 

“唯!”

 

令支侯府,前庭花圃。

 

得悉因为高堂隆的病故,让天子曹叡罢了封禅泰山之念的夏侯惠,慢饮着清茶,看是悠哉游哉好不惬意,心中却纷乱如麻。

 

他今日之所以没有当值,是打算去高堂府邸上吊唁。

 

结果车驾才出门数里便又折返归来。

 

因为高堂琛遵照亡父遗嘱,当依文帝曹丕倡导的薄葬之风,丧事一切从简。简单到连在洛阳府邸内都不设灵堂,直接敛以时服薄棺、以牛车载着归葬泰山郡桑梓去了。

 

忠直之臣,就连死后都不会与人有私交。

 

夏侯惠心绪杂乱的缘由之一,就是倏然发现,在此数年间,真正实心实意忠于魏室的老臣都相继离世了;但曹丕与曹叡所培养出来忠臣,却是寥寥无几。

 

曹丕在位时间不长不提也罢,而即位了十数年的曹叡,才培养出来了几个?

 

夏侯惠自己就是被曹叡擢拔起来的,但他知道自己至多算是忠臣,并非纯臣诚臣。

 

其余者,也就唯有远在幽州的毌丘俭才算是吧。

 

一代新人换旧人。

 

但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也难怪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晋室篡魏的过程几乎没有什么阻碍。

 

这算不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是的,夏侯惠心绪烦乱的另一个缘由,则是他开始怀疑是否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

 

在他先前的臆想中、已然尘封的记忆里,觉得曹叡只要能多活十年八年,那么,历史上就不会出现两晋这个无比恶心的王朝。但他现在突然觉得,即使曹叡不再英年早逝了、将晋室篡魏给杜绝了,也改变不了魏国国祚很短的命运。

 

缘由源自曹叡想去封禅。

 

对,没错,现今他是下诏不去了。

 

但封禅之事本就是近十年前蒋济上疏提出来的,他现今犹记得!且还打算将之付诸以行!

 

试问,十年之后,他会不会再次想起来?

 

到时候还有出现第二个高堂隆吗?

 

大兴土木、连年修筑宫宇,劳师动众耗费国库犹历历在目;去岁广天下采集数千秀女、仅是宫禁的耗费就与举国军费相当,今岁竟然又想着去封禅了!

 

那翌年、后年呢?

 

他是不是又能想起什么来?

 

强盛如前汉王朝,在文景之治的基础上,都不免被汉武帝的欲壑难平折腾得几近崩溃!尚未大一统的魏国,且在魏武魏文几无恩惠于民的前提下,曹叡如此变着花样的折腾下,国祚能持续多久?

 

历史没有如果,万事也皆有可能,没有发生的事情不会有答案。

 

但在夏侯惠心中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隋炀帝杨广、唐玄宗李隆基等人的事迹。

 

另一个让他觉得隐隐有天命的根据,则是高堂隆的上疏内容。

 

高堂隆的临终上疏,并非是秘奏。虽然天子曹叡并没有召集诸公卿共议,但奏疏的内容在数日后还是渐渐为朝野所知。

 

公卿百官们在意与讨论的是,授予封国之君自典兵之权是否可取。

 

而夏侯惠则是被“臣观黄初之际,天兆其戒,异类之鸟,育长燕巢,口爪胸赤,此魏室之大异也,宜防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这句给震撼到了。

 

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所谓的“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可不就是对应着曹爽吗!

 

曹爽自从将司马懿尊为太傅架空、独揽大权之后,先是谋划骆谷之役丧师辱国、大失人望;又纵容台中三狗等党羽爪牙逆行倒施、祸乱朝纲;自身则是饮食车服皆如天子威仪、穷奢极欲将国库当成自家仓邸,并淫略曹叡的才人,以致许多心怀魏室的臣子都倒向了司马懿——在高平陵之变中,他们都觉得自己是随着司马懿拨乱反正、为国除奸!

 

从王朝开创的角度上来看,曹爽与董卓扮演的角色是一样的。

 

篡汉者曹操,乱汉者董卓。

 

没有董卓及其党羽李傕郭汜等将汉室威严践踏入尘埃,让天下士庶有了汉室气数已尽之感,魏室篡汉可没那么容易。

 

同样的道理。

 

若非曹爽这位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司马家哪来的名义与机会?司马家篡魏,厥功至伟者,“为王前驱”的曹爽当仁不让啊!

 

当然了,这些都是夏侯惠的私自思量。

 

以天子曹叡对他器重,即使托孤时犹有曹爽在列,也必然会位在他后了,也没有机会成为鹰扬之臣了。所以,如今他心中的疑惑与烦躁是,黄初年间征兆预警中的“鹰扬之臣”,将会是谁呢?

 

该不会是自己吧

 

他自己觉得不可能。

 

但他也左右不了他人的想法,比如天子曹叡的。

 

故而,自出仕以来,他第一次有了危机感。很强烈的危机感,哪怕早年在淮南领斥候营,被吴兵追杀上百里时,都没有如此强烈。

 

毕竟天家无情。

 

且魏室三代君主的刻薄寡恩如出一辙、毋庸多言。

 

唯一能侥幸的,是天子曹叡会不会被高堂隆的临终上疏所打动呢?

 

子虚乌有的征兆、尚未发生的事情,再加上这些年自己为求裨益社稷不吝命,彼不会莫须有吧?

 

拿起茶盏往嘴边送的夏侯惠,在心中悄然的问自己。

 

旋即耷拉下了眼帘。

 

茶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