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逆茶渐浓

第337章 直言

身在嫌疑之地,想做到不自疑是很难的。

如现今夏侯惠在看着抄录的《都官考课法》绢帛时,心中总忍不住去思考天子曹叡此举别有他意,且还是往不好的方向揣测。

虽然他知道,曹叡此举是让他作对考课法作批注、阐述自己的建议。

但他也是真的举棋不定、难以下笔啊~

倒不是说,考课法制定得很恰当——在大致过目一遍后,他就知道这种考课法绝不可能推行的!

原由很简单,刘劭所作的考课法竟有七十二条之多,且还附录补充了《说略》一份。

简直将官僚当作完人来要求了!

纵观自武帝曹操以降,朝廷百官与地方僚佐累计过万数,而能符合他考察标准的能有几人呢?

无非也就任峻、司马朗、苏则、桓阶与和洽等数人了罢。

且还是须要他们盖棺后方能定论的。

如早年在职护军将军贪墨敛财的蒋济,同姓通婚(本姓刘,出嗣舅氏更为陈,而妻本族刘氏)的前司徒陈矫等,依着考课法则早该在罢黜为布衣;作出肉脯事的故车骑将军程昱,则该移出魏武曹操的庙庭,为世人口诛笔伐。

故而,甫一看罢的夏侯惠,心中第一个疑惑是,刘劭在制定此法时是一切自定之,抑或受到了尤喜律法的天子曹叡所插足授意?

若是前者,则刘劭之心可诛!

毕竟以他之才智,不可能不知道,如此繁琐的考核定律,除了给朝臣僚佐增添烦乱之外,再无可取之处。

而若是后者嘛~

这就是天子曹叡让人抄录放在自己案头的缘由了罢。

所以,更倾向于后者的夏侯惠,真正心有踌躇的就是,自己该赞成此定法很完善呢,还是直言不讳的批驳呢?

理智上来说,他想秉心直言,犹如自己惯来犯颜直谏那般。

但一想起如今都景初元年末了、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的危机犹在,他又想着要不要曲意奉承下,以免多生事端。

反正,至多也就一年的事情了。

且孙资今日故意来提醒,也隐隐有让他莫要多事的意思在。

毕竟,以彼对自己的了解,若是觉得自己犯颜直谏也无所谓的情况下,也没必要来故弄玄虚不是?

唉,果然。

人心一旦有猜忌,便难以平心任事了。

提笔点墨迟疑了许久的夏侯惠,又将笔轻轻搁置在案,轻轻的揉起了鼻根。

自出仕以来,无数次贪功不吝命、十年如一日的汲汲谋求,终于就要迎来一年之后的权力洗牌的时候了;以如今他身上的功绩与所受恩宠,都可以声称看到曙光了,却被一句“鹰扬之臣”给搅到了如履薄冰的困境。

《战国策》“行百里者半九十”之言,诚不虚也。

不过,也还好。

静静思索片刻之后,他最终还是打算恪守本心。

有些事情是不能让步的。

一旦让步了,日后就会有无数次让步。

且他也知道历史上的狄青,仅短短半年的时间便惊疑病死了。

“政事即人事。百官考课、澄清吏治,是为善政也。今陛下诏散骑常侍刘劭作《都官考课法》,为社稷计,臣惠虽位卑言轻,然不敢忘忠国之本分也。臣惠纵览考课法七十二条,窃以为此法虽事事俱全,但不免有失偏颇、与我魏国当今实情不谙,恐将难成行也。”

“昔日武帝创业,曾颁招贤令,不拘一格降人才。纠其缘由,乃乱世重才、盛世重德也。而今,我魏室代汉承天命以来,北方安靖、万民欣悦,但逆蜀贼吴犹存,不可以谓之天下太平之盛世也。亦可谓之,武帝之法犹当效之,不可以苛求百官之才、德、礼、智、信者俱全。世间素纷扰,可谓完人者,寡之又寡也。”

“夫政令者,宜简不宜繁。昔日汉高帝入关中,约法三章,百姓欣焉。如若约法三十章,则关中必恶之;若三百章,则关中盈反也!今之《都官考课法》亦然,凡七十二条,虽条条皆善事,然而失之繁琐也。臣惠窃以为,若依此考课法,百官僚佐皆思己之行,而无瑕职责与政务,人浮于事,不可免也。”

“今天下未平,励精图治如陛下者,虽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夫百官僚佐之心,大而望为公卿,次而望为天子侍从,职司二千石下,亦望为州郡幕职官,皆欲尽才力以裨社稷、以魏室砥柱自勉也!奈何以微瑕薄行而定升迁黜免,却彼等报效社稷无门哉!”

“《荀子·君道》曰‘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武帝亦有‘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何以成霸世’之言。昔吴起杀妻求将,可使弱鲁却强齐;陈平盗嫂受金,可令霸王自毁长城。故臣惠斗胆谏言,劭所作《都官考课法》七十二条,当依善贤使能之准精简后,方可诏百官复议定夺。”

提笔点墨,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看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列满缣帛,夏侯惠也舒了一口气。

待轻轻吹干墨迹、封好,他便起身出署屋,叮嘱值守小吏将案牍送去东堂后,便自归府邸去了。

至于天子曹叡看罢之后,是如何作想,静观其变就是了。

反正自己无愧于心。

事实上,夏侯惠是关心则乱、庸人自扰了。

当他的批注送到东堂、天子曹叡逐句看读之后,脸上露出了很是欣慰的笑容,曰:“果不负朕之所望,稚权犹稚权也。”

因为他让侍从将《都官考课法》送去中书监,初衷是为了安夏侯惠之心,让他不要受到高堂隆临终上疏的内容影响,自疑为“鹰扬之臣”。

是的,他是出于安抚之意。

早年夏侯惠征辽东归来,从镇护将军转为中护军,其实只是平级调动,不管职责范围还是实际权柄都没有增长;兼领中书侍郎,拥有参阅朝廷机要之权、可秘奏庙堂得失直达天听,才是曹叡对他嘉奖。

曹叡让他作批注,是想提醒他犹拥有着其他臣子没有的殊荣,仍备受信重.......

毕竟,他私下揣摩的时候,就觉得“鹰扬之臣”除了夏侯惠之外无人可匹之;以此类推,以夏侯惠之智,想必也会疑己而心怀惶恐罢。

最重要的是,自以犹在壮年的曹叡,觉得现今就臆想鹰扬之臣、鸠占鹊巢者都不可取。

至少在自身五十岁之前都算早的。

人过五十方不称夭嘛。

何必弄得公卿百官人心惶惶呢?

再者,若是因为能力出众就将夏侯惠定为鹰扬之臣,那不是因噎废食、自卸臂膀吗?

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夏侯惠充当马前卒呢!

如先前的清查士家积弊之事,夏侯惠这把刀子不就很好用嘛~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在东堂署理庶务完毕后,当众人依礼自归时,还将伴驾听政的散骑常侍刘劭留了下来。

“刘卿,且看看这个。”

示意刘劭近前接过夏侯惠批注的曹叡,“卿作考课法,尚书台呈来已然数日矣,朕之所以未诏令公卿百官议之,乃心中略有所异之故。今见稚权所注,颇得朕意,卿不妨也视之。嗯,朕召议郎庾嶷来与卿共参详罢。”

言罢,便起身去西堂歇乏。

在让侍宦召议郎庾嶷过来的时候,还很体贴的让人给送来刘劭些吃食酒水。

只是看罢之后的刘劭,哪有饮食的心思啊~

要知道,他制定《都官考课法》期间也是需要伴驾的,而曹叡可没少趁着机会“指点”他,且还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那种。

不客气的说,考课法之所以定制了七十二条之多,大部分都是遵照曹叡心意而增加的。

所以现今一听曹叡声称略有异议,刘劭第一反应就是心好累......

身为执行者的,最怕的不就是决策者心意反反复复嘛~

尤其是曹叡还要召议郎庾嶷过来与他一并参详。

倒不是说庾嶷其人难于相处。

早年他与议郎庾嶷、荀诜等人同奉诏制定新律十八篇时,彼此之间相处得很融洽。

而是他知道天子曹叡让庾嶷参与的目的。

颍川庾家是尚儒学的,而他的学术观点更崇尚于道(玄)与儒的合流。

在作考课法的时候,他也是遵从着“依其才能不同、适合担任的官职也不同”、“才与德并列标举”的观点;但在曹叡指点下,他不得不加入了许多“先德后才”的条例。

这也算无可厚非吧。

身为帝王嘛、魏室代汉也没多少年嘛~

期待臣子恪守德行、无有非分之念也能理解。

自董仲舒改造过儒学崇尚忠君克己,将德放在才之前,所以曹叡现今将庾嶷召来与他计议,不外乎是犹坚持己见、找来个嘴替,让刘劭在看夏侯惠批注时不要受太多影响。

说白了,就是曹叡既觉得夏侯惠“善贤使能”的提议颇有可取之处,也不想放弃“重德取忠”的主张,所以让刘劭看着综合下。

故而刘劭心累得很。

天底下哪有鱼与熊掌兼得之事!

这《都官考课法》他得修修改改多少次,才能让曹叡满意?

答案是很悲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