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逆茶渐浓

第341章 余波

  事实证明,充任冗官游离在庙堂中枢之外、冷眼看宦海沉浮了二十年的夏侯衡,对事态发展的预测很准确。
  在高堂隆的临终上疏内容传开后,夏侯献确实没有什么动作。
  他有心,但却不敢。
  在先天子曹叡将他的幕僚赐死时,声色俱厉的那句“下不为例”他犹记得。
  那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从曹叡眼中看到了冰冷。
  这种冰冷是独属于君王的,也称为天子之怒,足以抹杀彼此之间积累了十数年的情谊。
  但他也很不甘心。
  能诋毁夏侯惠的机会并非时时都有的。
  思来想去,他在一日的傍晚,乔装来到城南外的小聚邑,静静等候任烨归来。
  曾任中领军的他,想知晓身为中军将率的任烨何时沐休一点都不难。让他觉得棘手的是,任烨先前已然拒绝过了。
  那时,他遣人来凭吊幕僚任明时,也顺势招揽任烨为己用。
  但任烨依着亡兄的嘱咐,只是淡淡的说夏侯家的恩情他阿兄已然用命还清了,日后两家不复有任何瓜葛了。
  得悉回报,夏侯献还一度动怒来的。
  觉得一条靠着夏侯家赏赐残羹冷饭果腹、建长的犬,竟敢忤逆主人!
  只不过,看在任明尸骨未寒、且他心中犹有些许愧疚的份上,他没有强求与追责。
  权当是这条犬被乞儿偷去吃了罢。
  而现今,他竟屈尊过来,则是不得已为之。
  因为他倏然发现,就连备受宠信如高堂隆的临终之言,都无法让天子曹叡对夏侯惠心有芥蒂了。
  是啊,他意识到了。
  夏侯惠在天子曹叡心中,已然非他所能比拟了。
  这种领悟能令人发狂。
  从“明月高悬独照我”到“明月高悬曾独照我”的强烈心理落差中,被贪嗔之念折磨的他,不惜放下身段对一只蝼蚁卑辞厚礼。
  当然了,屈尊是他自以为的。
  任烨对他的不请自来半点感动都无,而是十分反感,在经过他跟前的时候脚步不停、目不斜视。
  这个做法令夏侯献心里怒火中烧。
  要知道,就连天子曹叡都不曾无视过他啊!
  但有求于人,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直接出声叫住了任烨,已然知道礼贤下士这套行不通的他,不复多费唇舌,径直说道,“帮我,便是为尔兄复仇。我不会令你陷入险地,只需要你平素当值时,多留意夏侯惠的言行举措,将蹊跷之处知会与我便可。且你莫急着答复我,下次你沐休时,自会有人在此处等候你的决定。”
  言罢,便转身登车离去。
  令原本面无表情的任烨,目光变得很复杂。
  他不是被夏侯献的言辞给打动了,而是察觉到了拒绝的危险。
  破家县令、灭门令尹。
  以夏侯献的出身与现今河南尹的官职,想让一个在洛阳毫无根基的校尉家破人亡,有的是办法与手段。

 

 

  卑微之人,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自主权的。
  但任烨很幸运,他有得选。
  夏侯献并不知道的是,任烨为兄长治丧罢了复归洛阳中军当值时,第一时间便依着兄长的嘱咐寻了夏侯惠。
  夏侯惠对他单独会面的请求,一点都不意外。
  且在他踌蹰着不知如何开口时,还径直挑白了,“你阿兄之死,非我本意。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若视我为仇雠,我并不介意;若你担心受我构陷治罪而想调任他处,我也会如你所愿。”
  那时,任烨当场呆若木鸡。
  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夏侯惠对他的底细竟早就一清二楚了。
  不过,他终究也是沙场搏命的将率,很快便回过神来,“我与我阿兄在洛阳并无仇雠。还清将军解惑,是何时知晓我与河南尹有瓜葛?”
  “很早。镇护部甄选将率时,我便知晓你了。”
  的确是很早~
  是时镇护部才组建两个月罢。
  倏然有种无处遁形的任烨很是感慨,疑惑也更甚,“既是如此,那为何将军还择我为千人督、讨辽东之战后还为我请功转为校尉?”
  “何来此问哉!军中自有律法,能者居上,有功必录、有过必责。再者,洛阳中军乃陛下之兵、我魏室之兵,与夏侯允进何干!莫非你以为,我还需忌惮什么吗?”
  原本满脸正色作答的夏侯惠,将话语说完后还露出了笑容。
  任烨没有被小觑之感。
  他知道,夏侯惠也非是在讥笑他,是乃笑颜发乎自信。
  所以他也终于领悟了亡兄“权势杀我”之言,也终于明白为何让他来寻夏侯惠了。
  洛阳乃首善之地,也是极恶深渊。
  每一个能在这种地方立足的人,都是一棵扎根极深的大树,更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巨兽。像他这样没有根基的小树苗、蝼蚁,想不被吞噬殆尽,就必须要有一个依靠。
  所以,他也不再迟疑,径直自请为夏侯惠的马前卒。  
  但夏侯惠拒绝了他的依附,并以这句话结束了会面,“如方才所言,洛阳中军乃我魏室之兵,与夏侯允进无干,亦非我所有。”
  对此,任烨没有被拒绝的羞恼与失意。
  反而还心生感激。
  如若有机会主宰自己的人生,谁又甘愿去依附他人当走狗呢?
  只是现今,当夏侯献寻到他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去请求夏侯惠庇护自己——既然当走狗的命运不可改,就只能尽可能的选个好主人吧。
  然而,他再次被拒绝了。
  当夏侯惠得悉事情始末后,先是耷眼沉吟了片刻,便回绝了他的请求,但给予了他两个化解威胁的选择。
  一者,是他依夏侯献之言行事。
  夏侯惠声称自己言行举止没有什么好避讳他人的,也不介意被他人监视。既然夏侯献想时时刻刻了解,那任烨就如他所愿罢。

 

  另一,则是可以将任烨调离京师洛阳。
  想去淮南、徐州与辽东都可以,皆是夏侯献影响不到的地方,且夏侯惠还会为任烨的家眷移籍过去,避免后顾之忧。
  任烨不假思索就选了第一种。
  并非是担忧日后夏侯献权柄增大、能影响到淮南、徐州或辽东了;而是他将兄长葬在洛阳郊外,更不想迁坟而扰了其魂之安宁。
  所以,当他说出缘由后,颇有感慨的夏侯惠,还给予了他一个承诺。
  “日后若有纷扰,可来寻我,必能护你一时周全。”
  这也算是被庇护了吧?
  虽然只是一次性的,但自己也没有沦为走狗。
  带着这样念头的任烨,千恩万谢作别离去,也没有领悟到,其实他已然沦为夏侯惠的棋子了。
  没错,就是棋子。
  用来给夏侯献挖坑自跳的。
  倒不是说,以夏侯惠的心智想混淆视听是轻而易举的事,任烨的监视所得,也只是他想让任烨看到的知道的。
  要是这样的话,他就不会给任烨许下承诺了。
  夏侯惠为人还算有点良心的,对任烨这枚棋子并没有用完即弃的心思。
  所以,他只是想夏侯献作茧自缚而已。
  譬如有一人持镐子在墓园里,心善之人见了,会以为他是来修葺坟茔、锄草整地的;而心恶之人,则是会怀疑他将挖坟掘墓、意图盗取陪葬明器的。
  一样的事情,在不同心思的人眼里,意义也是不一样的。
  夏侯献都不吝以威胁的手段,逼迫任烨来监视他了,心思还是正的吗?
  果然啊~
  长兄夏侯衡“以己之正,谋彼之不正”的训示,是很明智的。
  无独有偶。
  瞩目“鹰扬之臣”的人,并非夏侯献一个。
  曹肇与曹爽也都为之意动。
  不同的是,曹肇因为对先前弘农太守“被动病死”之事心有余悸,且又思讨伐高句丽、韩濊的战事即将开启,为避免节外生枝遂罢了念头。
  曹爽则是被劝阻了。
  “秦元明谨小慎微、昭伯恭谦笃行,朝野上下有口皆碑。今高堂生临终上疏,言我魏室将有鹰扬之臣祸起萧墙,若能运使得当,未必不能令昭伯解恨。”
  被曹爽供养与礼遇了多年的何晏,是这样出谋划策的。
  曹爽心动了。
  待寻来夏侯玄计议的时候,却被两句话给问得哑口无言。
  “昭伯犹记得,先前曹长思送来书信和睦关系,你我共计之言否?”
  “夫子虚乌有之事,以陛下之圣明,昭伯以为此举可成事乎!抑或适得其反邪?”
  好嘛。
  后知后觉的曹爽,只得以谦虚受教来缓解尴尬,“微泰初,我必自误矣。”
  对此,夏侯玄颇为欣慰。
  他最欣赏的就是曹爽能听人劝这点。
  故而还指点了一句,“以我之见,昭伯当以此事谏言陛下,以示先前陛下戒言不可与我族叔为恶,昭伯已然依之矣。”
  翌日清晨。
  曹爽入宫禁当值时,遂寻了天子曹叡有空闲时作谏言。
  曰:“启禀陛下,臣爽门下有僚佐,唆臣以‘鹰扬之臣’诋毁夏侯稚权,臣已将之驱逐矣。之所以将此事来扰陛下,非臣爽欲邀直,而乃知谄媚构陷小人不乏,故先禀之,以期陛下不疑稚权与其他也。”
  “哦?昭伯是为稚权分说邪?”
  “回陛下,臣非为稚权说,是不欲奸佞误我魏室社稷也。”
  闻言,天子曹叡大悦。(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