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9章 隐忧
柳长生依旧静立高台之上,仿佛一尊镶嵌在烈焰背景中的翠绿毒玉。
平静无波,冰冷的竖瞳倒映着远处疯狂舞动的火舌,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然而,在那看似古井无波的心湖最深处,一丝极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涟漪正在悄然扩散。
唯一一件稍稍偏离他精确算计的事情,便是眼前这场规模远超预期的大火。
苍白修长的手指,在宽大翠袖的遮掩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一枚温润的、似乎某种生物毒牙打磨而成的扳指。
这并非焦虑,而是一种高速权衡利弊时的本能动作。
他的担忧,并非来自于火焰本身能造成多少妖族伤亡。
那些低等妖兵的损耗,在战争的宏大棋局中不过是必要的数字。
他真正在意的,是时间。
是与这场大火抢夺的时间。
计划,本该是完美无缺的。
柳族最引以为傲的并非正面搏杀,而是那防不胜防的诡毒之术。
早在妖族大军兵临城下之前,甚至在南昭朝廷都还未完全意识到北疆妖族异动之时,柳族的精锐好手,那些如同阴影中毒蛇般的潜伏者,就已经利用雪魔挖开的地道,悄然渗透到了永安城内。
他们的目标明确。
水源。
永安城作为南方巨城,人口稠密,守军众多,日常用水极大程度上依赖于穿城而过的“安河”支流以及城内遍布的数十口深井。
御南军再是精锐,也是人要喝水,马要饮水。
而柳族精心调配的,并非那种见血封喉、立刻发作的烈性毒药。
那种毒物气味剧烈,极易被经验丰富的军中医官或验毒手段察觉,一旦被发现,不仅前功尽弃,还会打草惊蛇。
所以他们使用的,是一种名为“绵骨散”的奇毒。
此毒无色无味,入水即化,极难察觉。
其毒性并非直接致命,而是会悄无声息地侵蚀中毒者的筋骨经脉。
初期毫无感觉,甚至会觉得身体微微发热,精力似乎还有所亢奋,但这只是透支生命力的假象。
等到毒性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猛然爆发。
虽然中毒者不会立刻死亡,但会感到浑身筋骨酸软无力,气血运行滞涩,提不起重物,甚至连站稳都困难。
对于需要结阵而战、挥舞重兵器、开强弓硬弩的军人而言,这种虚弱是致命的。
它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抽走他们所有的力量,让坚强的战士变成待宰的羔羊。
所以下毒的剂量和时间,是经过精密计算的。
按照原计划,在妖族发动猛烈攻城,双方激战至最惨烈、人体消耗达到顶峰之时,“绵骨散”的毒性便会恰好达到发作的临界点。
届时,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御南军防线,会从内部开始瓦解,士兵们成片地软倒,再也无力挥动刀剑。
里应外合之下,妖族大军便可一鼓作气,以最小的代价碾碎这座坚城,顺势南下。
然而,这把火…
这把由南风义亲手点燃、裹挟着无数牺牲与决绝的冲天大火,打乱了这个时间表。
激烈的战斗提前被中断了。
御南军的将士们得到了喘息之机。
柳长生无法精确判断这种改变带来的影响。
用毒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微微侧过头,翠绿的袍袖随之轻摆,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阴影处,躬身等待着。
来者同样一身绿衣,但颜色更深,近乎墨黑,脸上带着半张骨质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正是负责此次下毒行动的柳族头领之一。
“毒性发作的时间,预计如何了?”
柳长生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寻常公务。
那墨绿头领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心中急速重新计算着。
沙哑地开口,声音如同毒蛇爬过枯叶:
“回禀族长,按照原计划,持续激战至深夜,精力血气沸腾到极致时引动药力,效果最佳,如今…战斗中断,他们得以喘息,根据‘绵骨散’的特性以及目前观察到的人类身体反应推算…毒性依旧会发作,但时间可能会推迟到明日拂晓前后。”
他顿了顿,面具下的眼睛似乎闪烁了一下,补充道:
“但是…”
柳长生精准地捕捉到了属下那细微的迟疑。
墨绿头领的头垂得更低:
“但是…这场大火…它烧得太久了,如果持续燃烧到明天正午甚至更晚…等到火焰熄灭,我军再行进攻时,他们体内残余的毒性…恐怕已被身体自行化解得七七八八了,虽然不可能立刻恢复全盛,但…至少握紧刀枪、结阵抵抗的力量,应该是有的。”
柳长生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燃烧的城池。
果然如此。
最坏的一种可能性被证实了。
这把火,不仅烧掉了一座城,烧死了不少妖族先锋,更可能将要烧掉柳族精心布置的这步暗棋最大的威力。
但柳长生心中并无太多懊恼,更多的是对南风义这份狠绝果决的重新评估。
竟能毫不犹豫地焚毁千年都城,用同泽和百姓的尸骨作为燃料,来争取这渺茫的变数…是个狠角色。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计划的波折,并不意味着胜负的天平会因此倾斜。
御南军已是强弩之末,伤亡惨重,筋疲力尽。
就算没有“绵骨散”的毒性,他们又能支撑多久?
无非是从一触即溃,变成了需要多费些手脚才能碾死的顽强虫子罢了。
结局,早已注定。
只是,麻烦了一些。
需要付出更多的伤亡代价。
这对于追求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战果的柳长生而言,稍稍有些美中不足。
“传令下去。”
柳长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侍立在不远处的传令妖将耳中。
“各部抓紧休整,治疗伤患,严密监视火势…”
略一停顿,竖瞳中闪过一丝幽光。
“一旦大火减弱到不足以对我军冲锋造成严重阻碍…立刻进攻!不必再等!”
“是!”
传令妖将沉声应命,转身快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嘈杂的军营背景音中。
高台上,再次只剩下柳长生一人。
翠衣绿袍在火光映照下,泛着一种妖异的光泽。
他就像最有耐心的猎人,知道猎物已是笼中之鳖,早一刻晚一刻收网,并无本质区别。
只是,他更喜欢看着猎物在绝望中挣扎得久一点,那样,最终收割时的快感,才会更加醇厚。
火焰还在咆哮,但总有熄灭的时候。
而死亡,不会迟到。
……
“王爷。”
副官的声音干涩沙哑,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不止。
走到南风义身侧,手中端着一个粗糙的木盘,上面放着几块黑乎乎、表皮开裂的东西。
隐约还能看出是土豆的形状,只是被火焰的高温烤得焦黑,甚至有些地方还沾着飘落的灰烬。
“您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了,多少吃一点吧…”
副官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也带着深深的忧虑。
御南军身为南昭屏障,粮饷补给向来是朝廷优先保障的,即便国内正与诸国联军鏖战,送到这里的军粮也从未短缺过精米白面、肉干菜蔬。
可谁又能料到,妖族会如此突兀地兵临城下,攻势如潮,紧接着又是这焚城之火…
囤积在城内各处的粮仓,不是来不及转运就是被迫主动焚毁以免资敌。
运送上城的补给线早已被切断。
这几块烤土豆,恐怕还是伙夫们从某个靠近城墙、未被完全波及的民居地窖里扒出来的。
或是之前匆忙带上城来的最后一点存货,此刻用残火烤熟了,已是难得能入口的东西。
南风义的视线终于从火海上移开,落在那几块焦黑的土豆上。
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他不是不饿,激战和巨大的心力消耗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胃部甚至传来隐隐的抽搐感。
但一股更强大的、沉甸甸的东西堵在他的胸口和喉咙,让他对任何食物都提不起丝毫欲望。
那冲天的火光里,燃烧的是他治下的城池和子民,那焦臭中,混合着无数忠诚将士的血肉…
此刻进食,仿佛是一种亵渎。
副官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嘴唇动了动,还想再劝。
南风义却忽然伸出手,拿起木盘中一块最小的、烤得最厉害的土豆。
土豆入手滚烫,焦脆的外皮簌簌落下。
没有将土豆送往自己嘴边,而是转过身,目光扫过不远处垛口下。
一个看起来年纪极轻、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新兵,正蜷在那里。
下意识地舔着自己干裂出血的手指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副官端来的木盘,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身上的号衣破了好几处,露出
南风义走过去,蹲下身,将那块滚烫的烤土豆塞进了新兵手里。
新兵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到是南风义,慌得想要站起来,却被南风义用手按住了肩膀。
“吃吧,正长身体的时候…”
南风义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新兵看着手里那块冒着热气的、焦黑的食物,又看看南风义,眼圈瞬间就红了。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紧紧将土豆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什么绝世珍宝。
南风义没再说什么,站起身,拍了拍副官的肩膀,示意他将其余土豆分给更需要的人。
然后转身,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走向城门楼角落里用几张破损盾牌和军毯勉强围起来的临时指挥所。
所谓的指挥所,不过是一小片相对安静、能避开直接风吹的空间。
里面只有一张从废墟里拖出来的、缺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桌子,上面铺着一张被血和灰污染得模糊不清的城防图,以及一个摔裂了的水囊。
南风义没有去看地图,也没有坐下。
径直走到面向城内方向的窗口,那原本是射箭的孔洞,如今只剩下焦黑的边缘。
背靠着冰冷的、被烟火熏得黢黑的砖石墙壁,身体缓缓滑落,最终半倚半坐在了地上。
从这个角度望去,透过窗口,能看到永安城更加广阔的区域正在烈焰中呻吟、崩塌。
巨大的火舌疯狂扭动,吞噬着一切,热浪透过窗口扑面而来,烤得他脸颊发烫,睫毛似乎都要卷曲。
但他没有移开目光。
就这样靠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遗弃在角落里的石雕。
衣服下摆铺散在满是灰烬的地上,曾经的威严被深深的疲惫取代。
他在看这场大火,也在看这场大火所埋葬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