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0章 不属南昭雨
夜渐深。
冷冽的明月,不知何时爬上了中天。
孤悬于墨蓝色的苍穹之上,清辉洒落,却丝毫无法与地面那场人为的炼狱之火争辉。
月光是冷的,安静地、漠然地俯视着大地上的一切。
那皎洁的圆盘像一只毫无感情的冰冷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永安城的燃烧与毁灭,无悲无喜。
南风义依旧靠着墙壁,半倚半坐。
极度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巨大冲击,让他陷入了一种半昏半醒的麻木状态。
火焰的光芒透过射孔,在他脸上投下摇晃不定的阴影。
无意识地,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触碰到了冰凉的胸甲。
一种异样的湿滑感从指尖传来,让他混沌的思绪微微一顿。
他低头看去,只见玄铁打造的甲片上,不知何时,竟然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在火光照耀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不是霜,霜是坚硬冰冷的粉末。
这是水,是融化后的形态。
南风义皱了皱眉,但接连的血战和眼前的巨大危机,让神经早已对许多细微末节变得迟钝。
只以为是火焰烘烤加之自己体温的缘故,使得夜间寒冷的空气在冰冷的金属上凝结又融化,并未深思。
甩了甩手,将那点湿意摒弃,再次将沉重的眼皮抬起,望向窗外那片永恒燃烧的景象。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持续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隆隆”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声音并不响亮,甚至被火焰的咆哮掩盖了大半,但其特有的、绵延不绝的质感,还是惊醒了不少城头上浅眠的士兵。
南风义也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永安城东西两侧依托的险峻山脉。
在火光和月光的共同映照下,可以隐约看到,两侧高耸的、被冰雪覆盖的绝壁上,有大片大片的白色正开始松动、剥离,然后沿着陡峭的岩壁加速滑落!
那是被永安城燃烧产生的巨大热量影响而导致的山体积雪滑落。
规模不算特别巨大,并未形成毁灭性的雪崩。
但那沉闷的轰鸣和雪尘飞扬的景象,依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自然之威。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城头一阵轻微的骚动,许多士兵惊疑不定地抓紧了兵器,望向黑暗的山峦。
但在确定并非妖族新的进攻后,那极致的疲惫很快再次占据了上风。
骚动平息下去,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呻吟再次成为主旋律。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深夜来临。
可天空,却在无人察觉之际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轮冰冷的明月,不知何时被不知从何处弥漫过来的、薄纱般的云层遮掩,变得朦胧而晦暗。
原本清晰的星辰,也一颗接一颗地隐没不见。
天地间的光线陡然暗淡了许多,只剩下地面烈火,将低空的云层底部映成一种诡异的、不断翻滚涌动的橘红色。
一名负责警戒的士兵拄着长矛,靠在垛口上,努力与沉重的眼皮抗争。
忽然,他感到脸上一阵轻微的、冰凉的触感。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把,指尖传来湿润的感觉。
不是雪花的冰凉轻盈,也不是霜的颗粒感,而是…
水?
他困惑地抬起头。
然后,更多的冰凉点滴,稀疏地、悄无声息地落下。
一滴,两滴…
落在他的额头,落在他的鼻尖,落在他干燥起皮的眼皮上。
那触感清晰无误,是雨滴。
紧接着,他愕然地发现,天空中那轮模糊的月亮彻底消失了。
墨蓝色的天幕被一种深沉的、均匀的灰黑色所取代。
那是一种饱含湿气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了下来,仿佛就悬在燃烧的永安城上空不远处。
雨!
开始只是零星几滴,试探性地、几乎听不见声音地落下。
落在燃烧的屋脊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瞬间化为白汽。
落在城墙冰冷的砖石上,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小点。
落在士兵们疲惫而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令人困惑的凉意。
然后,速度悄然加快。
稀疏的雨滴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无声无息地从漆黑的夜空中飘洒而下。
它们融入浓烟,穿过热浪,执着地落向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
雨丝越来越密,渐渐连成了片,发出了极其轻微的、沙沙的声响,开始真正地试图压制那震耳欲聋的火爆声。
越来越多的士兵被脸上、颈间冰凉的触感惊醒。
他们茫然地睁开眼睛,伸出手,接住那落下的水滴,确认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
“雨?”
“是雨?”
“下雨了?!”
低声的、难以置信的惊呼在城头各处响起。
士兵们挣扎着站起身,仰起头,任由冰凉的雨水打在他们的脸上,冲刷着血污和灰烬,流入他们干渴灼痛的喉咙。
他们呆呆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看着那漫天飘洒的雨丝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如同无数根闪亮的银线,连接着漆黑的天幕与燃烧的大地。
这场景,带着一种诡异而凄凉的美丽。
临时指挥所内,南风义也被外面逐渐变大的动静和那独特的、久违的湿润气息所惊动。
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甚至黑了一下。
几步冲出指挥所,来到城墙边。
更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头盔上、肩甲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空。
雨,真的下了。
不是雪,不是冰雹,是雨!
是迟来了太久,本该滋润万物、带来生机的春雨!
可是,它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落下?
在这个整座永安城都在燃烧,需要这场大火来争取时间、阻隔敌人的时候落下?!
雨水迅速变大,从沙沙声变成了哗哗声,很快变得密集而急促。
火场上空蒸腾起巨大的、更加浓郁的白色水汽,仿佛整座城池都在剧烈地出汗。
火焰依然在燃烧,但明显能感觉到,那嚣张的气焰似乎被压制了一些,爆裂声不再那么肆无忌惮,空气中那股灼人的热浪也开始混合进冰冷的湿意。
南风义僵立在雨中,衣服迅速被雨水浸透,变得沉重冰冷,紧紧贴在他的身体上。
雨水顺着他刚硬的脸颊线条不断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
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再次抠入掌心的伤口,鲜血混着雨水,沿着指缝滴落。
他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瞪出来,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
被命运彻底嘲弄、抛弃的绝望!
一股冰寒,比任何刀剑更刺骨,从他脊椎最深处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为什么?
为什么冷了这么久,偏偏今夜回暖?
为什么干旱了这么久,偏偏此时降雨?
为什么…
连老天爷,都站在了妖族那一边?!
这一次,难道真的连一丝活路都不给了吗?!
可回应的,是更大的声音,更大的雨。
噼里啪啦!
雨点敲击在士兵们冰冷的铁盔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如同无数冰冷的指骨在叩击。
迅速汇聚成流,顺着盔甲的缝隙蜿蜒而下,浸透了内里早已被汗血浸透的单衣,带来刺骨的寒意。
冲刷着垛口上凝固发黑的血痂,将那些暗红的罪恶与英勇混合着灰烬,变成污浊的泥浆,沿着城墙粗糙的砖石表面汩汩流淌。
原本干燥的、布满战斗痕迹的城墙地面,很快变得泥泞不堪,每一次移动都会带起粘稠的泥浆。
士兵们茫然地站立在雨中,仰着头,任由这冰冷的洪流洗礼。
雨水打在他们的脸上,生疼,却也无法唤醒更多的麻木。
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灰烬和或许还有未干的泪痕,一起淌下,让他们看起来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鬼魅。
而在城墙之下,那片依旧在咆哮的火焰地狱,正经历着更为诡异和残酷的洗礼。
巨大的雨点落入火场,瞬间被恐怖的高温汽化,发出连绵不绝的、尖锐刺耳的“嗤嗤”声!
这声音密集得如同亿万怨灵在同时嘶鸣,甚至一度压过了火焰本身的轰鸣。
白色的水蒸气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速度疯狂地升腾而起。
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如同厚重的、翻滚不休的白色怒涛,从燃烧的废墟每一个缝隙中喷涌出来!
这些蒸汽与黑色的浓烟疯狂交织、缠绕、搏斗,形成一片庞大无比、不断扭曲膨胀的灰白色雾霭,将大半个永安城彻底笼罩。
雾气浓得化不开,即使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视线也被严重阻隔,只能看到近处一些燃烧的建筑在雨水的直接浇灌下,火苗明显地矮了下去,窜动的火舌变得迟疑而无力。
“嗤——啦——!”
一声巨响,那是一栋燃烧的木质结构的酒楼。
巨大的主梁在被雨水内外夹击后,终于不堪重负,带着无数火星和蒸腾的白汽,轰然倒塌下去,溅起漫天泥水和灰烬。
火,依然在燃烧。
雨水与火焰在进行着一场空前惨烈的搏杀。
火焰凭借积累的庞大能量和易燃物,仍在疯狂地反抗,每一次舔舐都试图蒸发掉落在身上的雨水。
而雨水则凭借着天地之威,无穷无尽地泼洒,冰冷地、固执地消耗着火焰的力量。
可以看到,一些火势较小的区域,明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只留下焦黑的残骸和滚滚浓烟。
而在火势最猛烈的中心区域,虽然火焰依旧嚣张,但那冲天的火柱明显矮了一截。
火势蔓延的速度被强行遏制,燃烧的范围被雨水一点点地压缩、分割、孤立。
那翻滚蒸腾的、弥漫全城的巨大雾气,不再是水火交锋的自然现象,它仿佛拥有了生命和情绪。
扭曲,翻滚,无声地咆哮,像极了无数冤魂在高温与冰冷的煎熬中挣扎哀嚎。
凝聚成了实体化的绝望,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这一刻的春雨,不再是诗人笔下“润物细无声”的希望使者,不再是农夫期盼的、滋养禾苗的甘霖。
它来得太不是时候,太不合时宜。
冰冷,无情,精准地扼住了御南军最后的一线生机,将它彻底浇灭。
它带来的不是复苏,而是彻底的、冰冷的绝望。
仿佛连上天都背过脸去,收回了最后一丝怜悯,将冰冷的唾沫,啐在了这群挣扎求存的人间蝼蚁身上。
火焰在雨水中顽强而又徒劳地坚持着,但每一个城头上的人都知道,结局已经注定。
这场维系着最后希望的烈火,它的灭亡,只剩下时间问题。
而当最后一道火焰熄灭,最后一丝白汽散尽之时,就是城外那些舔舐着伤口、积蓄着更疯狂怒火的妖族,发动最终毁灭进攻的时刻。
可雨,越下越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