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青梅冰释前嫌 竹马难断痴念
“吴大娘子贤惠吗,去年赶制冬装时她也参与了,看起来是个有能力的,有她在,你的后院这下该安宁多了吧,有她照顾你,我们也放心些。”
赵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哽咽,“我成婚以来,一直忙于公务,很少在临安,对吴氏……也不是很了解……”
缘子愣了一下,没有回头,任由两人声音渐远。
带着完颜琮一行回到府中已是夜里,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冷,尽管她们二人在宫里吃过了,宗祯也让手底下的人安排了完颜琮等人的吃食,但是回家的这一餐团圆饭,还是不能少的。
长途跋涉后,众人都有些疲累,只说了些琐事后便叫众人去歇息。
缘子待众人散去,带着完颜琮去给杨祖春上了香。
两人在心里默默说着各自要说的话,曾钟娥站在他们身后,想着杨祖春跟她说过的话,再次垂泪。
团圆二字,竟如此不易。
但是她也明白,她的夫君、她的女儿,为了是千千万万家的团圆。
完颜琮跟缘子一起跪下磕头,然后就见身旁的人久久不曾起来,他不知该人如何去宽慰身边人,只能向她那侧挪去,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轻声说,“夫人还在看着呢,别惹她伤心。”
缘子的肩轻轻颤抖,一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已经没了那种悔恨的情绪,她今天只是,突然很想自己的爹了而已,就这么简单。
“起来吧,你爹看见你定然是开心的,你这样他该不放心了。”曾钟娥平稳着语气道。
缘子起身,擦干脸上的泪痕,“娘,你辛苦了……”
一个人苦苦撑着将军府,还张罗这么多事情,缘子想象不出,自己的父亲不在,她将会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操持。
就像,如果有一天完颜琮不在了,自己又当如何。
曾钟娥好不容易收回去的泪再次决堤。
兰姨顾不上擦自己眼角的泪,就来安抚曾钟娥,完颜琮在一旁束手无策。
“姑娘舟车劳顿,又在大内耗了一下午,您也不要让她再伤神了。”
曾钟娥抹着泪点头,兰姨和完颜琮分别拉开了两人回房。
雨歌早就在门口候着,看到两人这么久才来,缘子的眼角红红的,就猜到肯定是哭了一番。
她赶紧迎上前去,“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夫人说以后你们以后想怎么布置就再怎么布置。”
完颜琮向她点头示意,“多谢。”
到了今天,他有时也还会恍惚宝嘉不在身边了,以后缘子的起居少不了还要靠雨歌多照料。
进了房间,完颜琮挤出一丝笑来,“这就是你的闺房吗?我入赘的心愿今日终于达成了。”
缘子环顾四周,摸着熟悉的物件,不由笑道:“你现在无名无份,顶多算个暖床的,还入赘?”
完颜琮作恍然大悟状,“怪不得,从进府来就没人叫过我姑爷,原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啊。”
听到姑爷二字,缘子不由得红了脸,这人还真是……
时辰不早了,两人打趣几句便都宽衣躺在了床上。
缘子躺在完颜琮怀中,靠着他的肩头给他讲今日在宫中把脉的事。
“听你这么说,这也不过就是年长者常见的脉象,多忧思罢了,万没有要云贞道长费心劳力的地步,有两种可能,一是你探脉不够细致,有偏差或者尚未察觉的地方,二是云贞道长或是太医的方子奏效,将他的身子扳回来一些。”
缘子思索片刻,两种情况都有可能,自己确实还不够专业。
但是完颜琮,应当是没有机会接近官家的,或许,可以让蝶漪试试。
完颜琮不置可否。
“还有一事,你之前不是听他们提起那个史弥远给皇帝进献过丹药嘛,问题也可能出在这上面,你若是能得部分丹药,也可从中窥测一二。”
“你也担心其中成分对吧。”其实缘子一直对丹药不是很信任,完颜琮现在说的,似乎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不过,这并不是个容易事。
“好了,今晚先睡吧,都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成的。”
转过天来,缘子扮成寻常女子模样,带着完颜琮在府内和坊间都逛了逛,这种将自己的家介绍给心爱的人知晓的场景,在缘子脑海中排演过无数次,却不曾想,会是经历这些波折才到的今日。
她一面吩咐荆彬留意丹药的事,一面让宗祯帮自己递信进去,望能得召见。
但几天过去,两方都没有动静。
如此闲下来的时光,这么多年也是不多得的,缘子有些不习惯。
静纯倒是提议去无尘观一趟,如今得胜归来,应当去拜见师父。
正在商量采买何物上山比较好时,不速之客便来了。
人潮涌动的街市上,赵与莒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看不清周遭的景物,他知道杨将军身陨时在外公干,知道缘子得胜时仍未在临安,他归心似箭。
赵竑能够想办法去枣阳看她,但他却还没有那个能力,更不能让史弥远等人察觉出一丝自己的心情。
他只能让自己做的快一点、再快一点,交了差后便想前去将军府吊唁,顺便……见她。
他的车驾穿行街市实在太慢,倒不如自己下来走的快,可是还没走几步,人就像被惊雷劈中一般不能动弹,心脏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是她!
她的身形较从前变化不是特别大,藕荷色的锦裙外罩着墨色暗纹披风,发髻间只有一支简单的白玉簪,但周身的气度却与从前大相径庭。
她刚下山时做执金吾,自己是不赞同的,总觉得像是小孩子穿大人的衣服,是官家哄她的把戏,但现在,若这不是朝思暮想的人,他甚至都不愿直视,总觉得那双眸子太过逼人。
缘子,不再是记忆里对她展露明媚笑意的小姑娘了,她的眉眼长开了,精致得如同画中人,尽管北境的风霜让她的肤色不再白皙,但在自己的心中,却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明艳。
可是……这样的明艳,不是为他,也不属于他。
从短暂的失神中惊醒,随之而来的是灭顶的难过和懊悔,如果从未属于他便也罢了,最可悲的是,自己亲手弄丢了她。
本还兴奋地给缘子介绍各色店铺的静纯见身边的人忽地止住了脚步,便抬眼看去,看清来人,再去小心观察缘子的神色,竟是……平静无波吗?
她知道赵与莒的心思,却没有问缘子又如何看待他,毕竟,对于一个有了完颜琮这样贴心的枕边人的知军大人来说,前尘往事,实在不值得留恋。
但,就如她一般,会不会缘子对年少时惊鸿过的人也那么难以割舍呢?
缘子朝着对面淡淡笑了笑,“好久不见。”
赵与莒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到这间茶楼里的,好像是缘子提出来的,自己就跟了上来。
静纯让这两人先聊着,自己借口先去挑选,她可不想经历这种难挨的场面,上次赵与莒跟她说那些自己就够尴尬的了,况且若是自己杵在那,缘子说什么绝情的话,赵与莒面子上也不好看。
至于安危嘛,她是不必担心缘子的,不过思来想去,她觉得似乎还有一件事得做。
缘子没有静纯猜想的那样百转千回,当她看到赵与莒的时候,只觉时光匆匆,儿时以为会共度一生的青梅竹马,此时再次相见,没有恩仇、也没有其他。
就像她劝说静纯的那般,他们曾经似亲人,既对方没有做过丧尽天良的事,又为何不能相逢一笑呢。
赵与莒的身形比从前颀长,看起来清减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一路奔波,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疲惫和郁郁,失去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还是说,当年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他身上的种种是自己幻想出来了?缘子没有细想,这些都像上辈子的事了。
她看到了赵与莒眼中瞬间的惊喜、痴迷,随即又转为了失落、痛苦和挣扎,她甚至能看出这人似乎还有懊悔和……嫉妒
但她心中没有快意,若是当初坠崖后听说他府中的一片污糟,兴许还会暗骂一声活该,可是现在,她只觉得唏嘘。
当年的事,伤人伤己,牵连其中之人,无有“善终”。
若是她原先不知赵与莒的私心面目,没有柳倩儿的事,说不定她会顺遂地与赵与莒结为夫妻,但日后说不定便会困于内宅、与他相对无言。
命运阴差阳错,竟不知是谁辜负了谁,又是谁解脱了谁。
爱恨情仇,都已是前尘旧梦。
她像是普通的朋友般问着他近来的公干,他一一作答,但似乎并未入心。
许久,赵与莒开口,“听说你在金国嫁人了?可是受人蒙蔽、抑或言不由衷?如今回了临安,再没人能左右你,也无人知晓那段……”
“不曾。”望着赵与莒带着期许的眼神,和越来越激动的语速,她打断了他。
赵与莒没有明白,这是否认自己嫁过人?
却不料——
“不曾言不由衷,我与他历尽坎坷、相互扶持才走到今日,我们,是夫妻。”
在临安,完颜琮的身份不能提,但不是这个人不能提,她不能避讳这件事情,尤其是在赵与莒面前。
雨歌和自己说过赵与莒的很多事,她多少明白些他的心思,所以,她要说的清楚明白。
对方的眼神瞬间暗淡了下去,但还是不甘的问,“你在那过得好吗?他,待你好吗?”
“一样的话,好像曾经也有人问过。”缘子歪着头,她是真的想不起了,不记得是赵与莒说过,还是前段时间谁刚问过。
她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而是真诚地笑道:“我挺好的。”
赵与莒想到曾经雨歌说过他,缘子好不好,与他也无甚关系,可是自己见到了,还是忍不住去问。
然后又幽怨道:“你尽问我些公务,全然一副官场做派,也不问问我,过的好不好,是否如意?”
缘子的眉间微微蹙起,据她所知,他不好。
与亦如感情破碎,纳进府中的妾室行刺他不成,却把那个从小陪着她的青莲送走了,怎么会好。
而是转念一想,自己在金国、在边境作战,生活艰苦,父亲也在战场中牺牲,说不定在别人看来也很不好。
缘子没有按他说的去问,而是直接说道:“过段日子,我要和静纯一起去无尘观,你要不要一起?听说亦如也在……”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赵与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毛一样,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紧张地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他们才作罢。
缘子心中觉得奇怪,这姿态,分明是在防人,但又不是防别的,而是亦如的事情。
难道当初亦如假死还有别的隐情?
赵与莒看到缘子探究地打量自己,说道:“亦如情绪波动很大,她……我不知道见到你,她会如何,所以,如果你去无尘观,要有心理准备。我的建议是,能不见面,就不要见面。”
缘子嗤笑一声,她真的对赵与莒的话很无奈,“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还要躲着她走了?”
赵与莒叹气,“这是对你们两个人最大的保护。”
缘子本来对前尘往事已经淡了,可他这么说,自己就有些恼火,“伤她的人,是你、是贺氏,与我无关,诛杀柳倩儿,是为国为民,我也无愧于任何人。反倒是你们,欺瞒背叛在先,如今这番卖惨,是何道理?至于你所说的‘保护’二字,不积极弥补过失,只知逃避,”她摇摇头,“你是能保得了她,还是能护得住我?”
赵与莒被缘子说的哑口无言,他从前就不比缘子口齿伶俐,如今几年过去,自己依旧毫无长进。
“是我失言,到时我会一同前去。”他必须站出来,不能再让缘子瞧不起。
况且,他也许久没有见到亦如了。
缘子看见赵与莒眼中的纠结神色,笑道,“可是对亦如还有情?”
赵与莒没想到缘子竟然会这么问,他若问自己对她是否有情,定然会毫不犹豫,但是问亦如,自己便又有些难以启齿。
“我也不知晓,也许,从来都是怜悯更多一些,到了现在,又添了许多还不完的歉疚。”
“在所难免。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什么?”
“你喜欢的是无尘观的亦如,不是这临安城的亦如。”
缘子像是一个旁观者,道破其中关窍。
赵与莒似乎恍然大悟,“是了,都是我,将她哄骗下山,没想到反而让她失了最初的心性。”
缘子看向窗外,“很多人都会随着时间和境遇的变化而变化,有的人会维持本心,有的人却迷失了自己……”
听完这话,赵与莒呆住了,她是在影射自己吗,心中酸楚,连忙解释“我心中就有从未变过的坚守……”
“缘子。”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赵与莒的话被打断,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素色锦袍的身影踏上二楼,伫立在他们座位的不远处。
赵与莒没在临安城见过这样的人,他心里有了猜测。
不是说临安的男子他都该认得,而是像他这般风姿的人,他不得不承认,他未见过。
赵竑的俊朗是带着攻击性的招女娘喜欢,荆彬更加温润,像邻家兄长,听说也有不少一睹风采的女子念念不忘,可是连姓甚名谁都无从知晓,他自己在容貌上逊色于二人,却一直被许多人赞稳重少言、聪慧好学、守规守距,不曾因此自卑。
但见到这人的第一眼,他便心生……嫉恨。
完颜琮的装束从来都很是随意,更多的是入乡随俗,此刻在临安,他的墨发便用一根木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鬓边,是刚刚一路过来时被风吹乱了的。
赵与莒心道,这般楚楚可怜的给谁看。
再瞧缘子笑盈盈的眼,他悲从中来,确实,这副妆扮像极了清隽的淡墨画。
想到赵竑回来后和他说过在枣阳发生的事,他知道这人心机深沉,不能作一般应对。
缘子站起身走过去,拉着完颜琮过来,赵与莒也适时站了起来。
“他便是我的夫君,”她对赵与莒说完,便又冲向完颜琮道:“这是我的旧友,赵与莒。”
赵与莒眉间微皱,不过还是与完颜琮同时颔首,似乎都不想在缘子面前失了风度。
楼梯拐角处偷瞄的静纯咧了咧嘴角,这场面也是让她看到了。
“抱歉,打断了缘子和朋友的聊天,”完颜琮笑笑,落座在缘子身侧,“刚才说到哪来着,你们接着聊。”
赵与莒哪还有闲聊的兴致,脑子里疯狂地在想该说些什么来告诉他,自己与缘子感情深厚,他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还没等想好措辞,就见完颜琮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好像说到什么从未变过,对吧?”
缘子不由得抬头去看完颜琮,她知道这人来者不善,却还看不出打的什么算盘。
完颜琮目光灼灼看向微愣的赵与莒,声音陡然失了温度,“赵公子,从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