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青丝忽染千山雪 白首相携万里云
亦如的目光依次掠过众人,身上停留得稍久一些,但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
她微微侧身,让出通往客舍小径,语气依旧平淡:
“观中清苦,唯有粗茶一盏,尚可解渴。诸位若不嫌弃,请移步舍内稍坐。”
赵与莒有一瞬间怀疑,她是不是伪装出来的,想要趁人不备,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是很快,他就打消了疑虑。
亦如的眼眸真的像被山泉水洗过一般,沉静、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了然的倦意。
想到刚刚慧娴道长说她曾经的心是死的,却又烧着一把不甘的火。怨天怨地怨命,更怨自己。
他深有体悟。
后来,道长让她每日寅时起身,不是念经,是扫净这观中三百级石阶。告诉她,何时能心无旁骛,只听得见扫帚声,看不见台阶数,何时才算开始。
再后来,她又主动去照料后山那片最难伺候的药圃。日头晒,暴雨淋,十指磨破又结痂。
“她心魔太重,非寻常经文能渡。唯有让她在这最粗重的活计里,把那些不甘、悔恨、怨怼的力气都耗尽,方能看清自己本心。”
慧娴道长的话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与莒看着她从小厨房中端出几个粗瓷碗,默默为众人斟上清茶。
“我这只有粗茶,你们莫要嫌弃。”
静纯看到她的手布满稀碎的伤痕和薄茧,并不像自己从前想的那般养尊处优,想到这些年来她的遭遇,心里的不快也慢慢消散了。
“听闻你们二人在北面打了胜仗,恭喜你,缘子,实现了儿时的梦想。还有静纯,你也很令我刮目相看。尽管,我的看法对你们来说不重要,但我还是想说,我很……敬佩你们。”
静纯瞥见缘子,看她目光也很柔和,似乎也不再计较,便问道:“你在这里,过得可还好?”
“从小长大的地方有何不好。”亦如自然而然地说,“粗茶淡饭、清风朗月……昔日用尽心机,双手却沾满污秽;如今十指沾泥,心里反倒干净些。”
缘子喝了口茶,“师父可真厉害,你也很厉害,恭喜你,能从泥淖中走出来。”
三人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在山上打闹的时光。
这一笑,让赵与莒恍惚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在无尘观的树下被自己吓到的,尚未被恩怨情仇沾染的、有几分纯真的少女。
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语塞。
众人说话间天色渐晚,缘子和静纯是准备在这里小住几天的,赵与莒却不方便,明日便要启程。
有小道姑来招呼几人去用膳,他们便辞别了亦如。
晚间,缘子带着完颜琮在观中四处逛逛,跟他说自己小时候的事,在哪里练功、在哪里读书、在哪里打果子、在哪里挨罚……
过了中秋,山风有些凉,完颜琮自然而然地为她拢了拢披风,缘子看向他,尽是柔情。
夜风下,还有两人站在不远的高处望着他们,眼中都闪过不易察觉的艳羡。
“昔日种种,皆是你我之过,执念深重,害人害己。如今见缘子觅得良缘,功成名就,我是真心为她欢喜。”
赵与莒看着身旁的人,话语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勉强或嫉妒,只有平静和真诚。
自己,做不到。
亦如看向他,“我感觉,你并不为缘子、也不为我感到开心。”
赵与莒叹气,心中那些念头肮脏且龌龊,说出来,都怕污了她的耳朵。
亦如看着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有欲念,对入世之人来说是好事,但切不能被欲念吞噬,成为它的奴隶。赵与莒,青莲也不在了,若你他日真能得偿所愿,找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吧。若是不能,也不要怨天尤人,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你要常想一二。”
山风吹动亦如宽大的袍袖,显得她身影愈发单薄。
她说完这话便往她的屋子走去,然后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开始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清扫并不存在的落叶。
月光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山坡上安静得只剩下扫帚摩擦的沙沙声。
赵与莒知道,那个曾经让他怜惜、让他愧疚、让他困扰,也让他厌倦的女子,真的留在了过去。
眼前的亦如,已走上了另一条路,一条与他,与过往,都再无瓜葛的路。
他心中空落落的,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在无尘观准备启程回临安的那个清晨,缘子习惯性的侧身,刚微微睁眼,触及一片刺眼的霜白。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赶紧起身又仔细看了看。
不是错觉。
一缕白发在完颜琮乌黑的发间如此醒目,不是一根,而是一缕,她的心骤然缩紧,这不正常。
完颜琮醒来,对上她惊恐而洞悉的眼神,握住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笑容依旧温和,“怎么不多睡一会,做噩梦了?”
缘子光着脚下了床,拿来一面铜镜递给完颜琮,完颜琮看了后竟没有错愕,而是轻描淡写地说,“可能在山上饮食不习惯的,好多人都有一夜白发的,这算不得什么,你……不会是嫌我这样不好看吧。”
缘子秀目圆瞪,她根本就不理会完颜琮的打趣,伸手边去摸他的脉,但对方又是个高手,自己是见识过他藏病乱脉的本事的,自然什么都摸不出来。
但这可难不倒她,这可是无尘观。尽管师祖不在,但还有这么多师伯师叔呢。
她动作极快,穿好衣鞋便去请了慧夫过来,将情况一说,慧夫便开始凝起心神。
完颜琮和缘子对视,他一副我真的没事的样子,缘子一副看我不拆穿你的样子。
静纯几人听闻缘子请了慧夫给完颜琮诊脉,心中也有疑虑,早就听闻他之前中了毒,宝嘉给带去了解毒之法,难道没用?
可是这两年也没见他复发过啊。
她们不敢进去打扰,都挤在门口往里瞧。
出乎完颜琮的意料,慧夫还真的有本事,她收回手后道,“似乎是中过什么毒,可能是余毒未清,但并不致命,不过,是什么毒,我才疏学浅,看不出来。”
听到余毒未清,缘子瞪了完颜琮一眼,她就知道,又听到并不致命,心里放松了下来。
“在这无尘观,您说自己才疏学浅,还要不要别人活了,”缘子打趣道,“师伯,您听说过紫霄藤吗?”
慧夫摇摇头,缘子也没报什么期望,毕竟这东西许多人都闻所未闻,当初宝嘉带蝶漪他们回来的时候,自己为了避嫌没有去完颜琮那边看到底是怎么服药休养的,现在宝嘉不在了,她就怕完颜琮这人什么都不肯讲。
难道还要再去找张道长一次不成?
慧夫见缘子眼睛转来转去,小声提议道,“其实观中还有一人医术不在我之下,让她瞧瞧说不定能有不一样的见解。”
半晌后,亦如来到了门口。
静纯完全没想到亦如现在的医术竟然能和师伯相提并论,这才是士别三日吧。
缘子却并没有太过惊讶,毕竟她的父亲是诸葛勋,和蝶漪的师父同出第五道,也是完颜琮的师父。
咳,天下似乎真的是个圈呢。
亦如并没有对这些上一辈的事过多在意了,她专心给完颜琮诊脉,然后便说没什么大碍。
静纯几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瞧便去吃早膳了,缘子出来送慧夫回去。
待众人散去,缘子回身问一直跟在身旁的亦如,“到底如何?”
亦如眼中流露出一丝近乎悲悯的神情,“他有意隐瞒,我探不太出。但是你要知道,若真的只是余毒未清这么简单,他何必隐瞒?”
缘子的心一沉,果然,她做的最坏的猜测便是如此。
“你要想想,如何才能在他不设防的情况探明真相。”
听了亦如的话,缘子若有所思。
“我的医书全都给了蝶漪,你回临安去找她也是一样的,或者找到师祖,听说她在羊苴咩城。”
“大理城?”
缘子和众人踏上了回临安的归途,完颜琮一路上极尽讨好,又将当日在襄阳那番耍赖的嘴脸拿了出来,缘子按下心底疑虑,装作一阵生气后便说要带他去找张道长,完颜琮赶紧拦着,西夏那边现在也很凶险,还是先在临安好好待着吧,自己能控制病情,然后慢慢筹划。
回到将军府的第五个夜,缘子将蝶漪引至她的卧房,看着熟睡的完颜琮,她心情沉重,“你给的这个东西真的不会影响他本身?”
蝶漪点头,“放心。”
待蝶漪细细查验完颜琮的身体,她眉头皱的很紧。
缘子深呼吸,“你说吧,我都能承受。”
蝶漪的眉间一耸一耸的,最后沉吟道:“张道长当时说过,没人症状不同,适用宝嘉的方子不一定能适用完颜琮,他认为完颜琮的情况肯定比宝嘉要严重的多……”
缘子急着想听接过,蝶漪却忽然眼神一闪,“我有个猜测。”
缘子皱起眉来等待着她的话。
“宝嘉拿回来的药和方子确实可以解一部分毒,但定是还不够的,他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会命不久矣,但是又想延长生命,所以用了其他法子,例如丹药一类,可以使人的身体暂时好一阵,于常人无异,但日积月累……”
“最后会使人衰竭而亡。”缘子接下她的话。
蝶漪点头。
那日完颜琮和她说过的,竟是自己在做的事吗?
“所以,他的身体是好时坏,连金国的御医也查不出什么,并不是因为他胡乱隐瞒,而是他本就中毒已深,想要强撑一段时间就服用丹药……”
缘子忽地什么都明了。
常人哪有不惜命的,她不认为完颜琮这样做不对,只是懊恼自己没有早些发现,忽略了他的病症这么久。
她猜想,宝嘉那丫头肯定知道,但是却也选择了隐瞒,都瞒着自己……
“难道这个紫霄藤就没有别的办法吗……”缘子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
蝶漪过去揽住她的肩,“完颜琮的医术你我心中都有数,他自己都如此选择,你便知道答案了。更何况,你不也说过,医者不是神仙啊……”
缘子哽咽地抬头,“那他这样的情况……还能撑多久……”
蝶漪望着缘子发红的眼睛,艰难地开口,“大概……一两年吧……”
砰——
“谁?”
缘子和蝶漪在屋内紧张完颜琮的事,竟然没有留意屋外的情况,此刻听到外面有动静,心中十分不快。
来人没有躲闪,而是直接开了门。
“娘?!”
竟然是曾钟娥。
“您怎么在这?”
自己的母亲只穿了中衣,鞋子也是平时在屋内穿的软底,砍来是睡下了又过来的。
曾钟娥没有回答缘子的话,而是看向蝶漪,“他真的只有这么短的时间了?”
“嗯。”她无奈地开口,“若是身体已经开始显现异常,便说明已经开始衰竭了,他是医者,之前的身体还是健朗的,如此这般,两年也是极限了,若是普通人,可能也就几个月……”
曾钟娥已经捂住了嘴巴,想哭又压抑着自己。
她不是和完颜琮的感情有多深,而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啊,她能看出来两人是多么相爱,若是少了其中一个人,就如同筷子少了一根……
她自己正体会着这种钻骨噬心之痛,又怎么忍心看着女儿也体会这般滋味。
一时间,她竟不知像杨祖春那样突然告别给人带来的冲击大,还是完颜琮这种缠绵的折磨让人疼的深。
“娘……”缘子仔细观察曾钟娥的神色,然后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曾钟娥看向女儿真诚又憔悴的脸,“是你爹,他和我说过……”
当日在襄阳,没人知道完颜琮和杨祖春到底说了什么,让杨祖春竟然那么快就接受了他的存在,这一直是个秘密。
缘子曾经宁愿相信两个人是为了自己维持表面的和谐,她也不想问到底,怕戳穿些什么。
没想到,完颜琮竟是将自己的病情一五一十向杨祖春和盘托出,并袒露自己最自私的心,他时日不多,但是希望能陪在缘子身边赎罪,只希望缘子快乐。
他会完全和缘子站在一起,无论缘子怎么选择,若是归隐自己便护着,若是想战,他便陪着。
他不知道自己能陪她多久,只希望能尽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愿杨祖春全了他的一片心。
“赎罪?”半晌,缘子终于能发出声音,才低低地问道。
“对,他……已经恢复记忆了。”
!
缘子的脑海中忽地闪过许多画面,他在襄阳时对静纯几人就并不多过问,还有许多事情……现在她都一一想通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这两年一心想着怎么谋算回临安、怎么打胜仗,忽略他真的太多了。
“我一开始还以为你爹是被他的这番话骗了,”曾钟娥过去握住缘子的手,“后来相处久了发现,他真的如他说的那般做的,让你开心、陪你伴你支持你,他平日表现的和常人无异,让我最后都忘记了他是个将死之人,我还以为,他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救命之法,毕竟,他不是被人称华佗再世嘛……”
缘子抱住了曾钟娥给好一会,然后说道,“你们都回去睡吧,这事不要告诉他人。”
曾钟娥和蝶漪都愣住,“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他想用余生陪我,那我便陪他余生。娘……”
缘子的话未完,曾钟娥便点头,“好,你放心,一切还有我在。”
金桂的香气充斥着整个庭院,窗台上的麻雀叽叽喳喳,似乎实在争抢啄着剩柿渣。
完颜琮醒来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很沉,却看到缘子正伏在床头,他微微蹙眉,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
一点点的动作就惊动了浅眠的人,缘子抬头,“你醒了。”
看着缘子发乌的眼眶,还有通红的双眼,想起昨夜自己无征兆地睡去,他无奈地理了理缘子鬓边的碎发,“你对我用计……”
缘子撇撇嘴,“我让蝶漪给你探脉了,你瞒我这么深,反倒恶人先告状。”
完颜琮一把将人捞进怀里,“你呀,那日我说的看来是一个字都不信,所以呢,现在你都知道多少?”
缘子的喉咙滚动,沙哑着说道:“她说,你可能是在服用丹药一类的东西在延长性命,现在恐不能维持,大约只剩一两年了……”
完颜琮的手微僵,然后又将怀里的人箍紧,“真是狼狈啊,本来以为可以很体面的,没想到,是这样被你知道的。”
“所以,你原本是打算一直瞒我到死?”
完颜琮忽地笑了,“倒也不算,我也做着说不定哪天就被神仙点化的梦呢,告诉我,哪里有能治我病的药、救我命的人,但除此之外,我更想多和你待着,一步都不离开。”
缘子许久没说话,在完颜琮以为她为自己这样的说笑恼火的时候,怀中的人回头看向他,“好,我也觉得,至少我们还有时间不是吗?”
完颜琮对缘子这样的反应有些错愕又有些欣慰,“所以?”
“我们去大理城吧。”
嘉定十四年冬,杨普缘卸下一身缰锁,携完颜琮四处义诊、周游,归期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