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盼归人

雪覆桃枝藏暖意,腊梅香里盼归人

冬至前夜,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桃林。起初是细密的雪粒,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像是谁在窗外撒着碎盐;后半夜风势渐猛,雪片便成团成团地卷下来,不多时,院中的老桃树便裹上了厚厚的银装,枝桠弯成温柔的弧线,仿佛不堪重负,却又透着股倔强的生机。

林羽是被檐角冰棱断裂的脆响惊醒的。他披衣起身,推开房门时,一股冷冽的寒气夹杂着雪的清冽扑面而来,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院中的青石板已被积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只隐约可见昨日李逸尘练箭时踏出的浅坑;玄清道长的坟前,无字木牌半截埋在雪里,像枚沉默的印章,盖在这片安宁的土地上。

“林羽哥,快来看!”李逸尘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兴奋,穿透风雪落在耳畔。林羽循声望去,只见他裹着件臃肿的棉袄,手里举着支刚折的腊梅,花枝上缀满了金黄的花苞,雪落在花瓣上,融成细小的水珠,愈发显得冰清玉洁。“我在后山发现的,藏在石头缝里开着呢,香不香?”

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雪地里的星。林婉儿也闻声从屋里出来,身上披着件绣着桃花的厚披风,手里捧着个铜手炉,炉身被摩挲得发亮,里面的炭火正旺,映得她脸颊泛着暖融融的红。“仔细些,别摔着。”她嗔怪着,却还是伸手拂去李逸尘肩头的落雪,“这腊梅开得正好,插在堂屋的青瓷瓶里,能香上半月呢。”

苏长风拄着拐杖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飞雪,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他身上盖着条厚厚的羊毛毯,是灵隐村的老妪亲手织的,针脚细密,暖得很。“瑞雪兆丰年啊。”老人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院角的镇魂花上——那些枯褐色的枝干顽强地从雪地里探出来,像无数只向上伸展的手,“等开春,这些小家伙定能长得更壮实。”

小安背着个小小的竹篓,踩着及膝的积雪往厨房跑,竹篓里装着刚从雪地里刨出来的红薯,是林婉儿前日埋在土里藏着的。“张婶!红薯挖出来了!烤着吃还是煮着吃?”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惊起几只栖息在桃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上天,在雪幕中划出几道灰影。

早饭是热腾腾的羊肉汤,锅里翻滚着大块的羊肉和萝卜,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膻气被姜片和花椒压下去,只余下醇厚的香。李逸尘捧着个粗瓷大碗,吃得满头大汗,棉袄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里面贴身的青布衫。“婉儿姐,你这汤熬得比望海镇的老字号还地道!”他含糊不清地说,筷子夹着块肥瘦相间的羊肉,“等阿依来了,也得让她尝尝,保管她把汤碗都舔干净。”

“没个正经。”林婉儿给他碗里添了勺汤,眼底却漾着笑意,“阿依若是听见了,定要罚你去沅江里摸鱼。”她转向苏长风,将碗沿吹凉些才递过去,“先生慢些喝,里面放了当归,暖身子的。”

苏长风接过碗,看着汤里翻滚的葱花,忽然想起什么:“明日冬至,按老规矩该吃饺子。灵隐村的老妪说,她会送些荠菜来,让我们包荠菜猪肉馅的,说是‘冬至吃荠菜,来年无病灾’。”

“我来剁馅!”李逸尘立刻举手,拍着胸脯,“我剁的肉馅最匀,上次包的饺子,小安一次吃了二十个!”

小安正埋头喝汤,闻言抬起头,嘴角还沾着汤汁:“那是因为婉儿姐调的馅香!逸尘哥剁馅时差点把砧板劈了,苏先生还说他是‘蛮力有余,巧劲不足’。”

众人都笑起来,笑声撞在窗纸上,又弹回来,混着窗外的风雪声,像支热闹的曲子。林羽望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去年此时,他们还在中都的寒风里追查青火魅影,如今却能围坐在暖炉旁,笑着说些家长里短,这样的日子,或许正是玄清道长手札里写的“人间至味是清欢”。

午后雪势渐歇,阳光透过云层,在雪地上洒下斑驳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李逸尘拉着小安在院里堆雪人,用墨锭做眼睛,用红绸做围巾,还把林羽的旧草帽扣在雪人头上,远远望去,竟有几分像玄清道长的模样。“你看它像不像苏先生说的,道长年轻时的样子?”李逸尘退后几步,得意地问。

小安歪着头看了半晌,摇了摇头:“不像。苏先生说,道长年轻时总爱皱着眉,这个雪人笑得太开心了。”

林羽和林婉儿坐在廊下,看着他们的身影在雪地里移动。林婉儿手里拿着副未绣完的帕子,上面绣着株腊梅,针脚细密,金黄的花瓣在素白的布面上渐渐舒展。“阿依的信上说,苗寨的蜡染布已经裁好了,就等开春送来给我们做春衫。”她忽然开口,指尖拈着枚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说要给小安做件虎头坎肩,用靛蓝的布,绣上黄色的老虎,威风得很。”

“那小子定能乐上好几天。”林羽望着雪地里追逐嬉闹的两人,小安被李逸尘推倒在雪地里,却笑得更欢了,棉袄上沾着雪,像只圆滚滚的雪球,“等开春,我带他去望海镇买些竹篾,教他编风筝,就编只老虎形状的,配他的坎肩正好。”

苏长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捧着本《岁时记》,慢悠悠地念着:“‘冬至一阳生,万物潜滋长。’这雪下得厚,明年的桃花定能开得更艳,灵犀草也能长得更旺。”他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插画,“你看这腊梅,与婉儿姑娘绣的倒有几分相似。古人说‘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今日算是见着了。”

林婉儿的脸颊微微发烫,低头继续绣着帕子,阳光落在她发间的银桃花簪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与檐下的冰棱相映成趣。她想起昨夜林羽帮她掖被角时,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背,那点温热的触感,此刻还留在皮肤上,像雪地里的腊梅,悄悄绽放在心底。

傍晚时分,灵隐村的老妪果然来了,由她的小孙子搀扶着,背上的竹篓里装着新鲜的荠菜,绿油油的,沾着雪水,看着格外喜人。“路上滑,走得慢了些。”老妪坐在暖炉旁,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这些荠菜是今早刚挖的,带着土气,包出来的饺子才香。”

小安连忙给她端来碗羊肉汤:“奶奶快暖暖,这汤可好喝了,婉儿姐放了好多姜片呢。”

老妪喝着汤,看着满院的积雪,又看看堂屋墙上挂着的剑和弓箭,眼里满是欣慰:“你们这些孩子,把桃坞守得这么好,玄清道长在天有灵,定会高兴的。”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茱萸,“这是去年秋里采的,缝在枕头里能安神,给苏先生和林丫头各备了些。”

夜幕降临时,众人围坐在厨房的大桌旁,开始包饺子。李逸尘剁的肉馅果然带着股蛮力,溅得满脸都是;小安学着擀皮,擀出来的面皮不是太厚就是太薄,惹得大家发笑;林婉儿和老妪负责包,手指翻飞间,一个个元宝似的饺子便排满了篦子;苏长风坐在一旁,慢悠悠地择着荠菜,偶尔指点小安两句;林羽则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饺子下锅时,沸水里浮起个个白胖的身影,像群在水里嬉戏的银鱼。李逸尘抢着要捞,结果被蒸汽烫了手,嗷嗷直叫,却还是坚持把第一碗饺子端给苏长风和老妪。

“尝尝,看咸淡如何。”林婉儿递过醋碟,眼里带着期待。

老妪咬了一口,荠菜的清香混着肉香在嘴里散开,点了点头:“正好,比我家那口子包的强多了。”

窗外的风雪早已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给雪地镀上一层银辉。灶房里的炉火噼啪作响,映着每个人脸上的笑意,腊梅的香气从堂屋飘过来,混着饺子的香,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漫开。

林羽望着窗外的月色,忽然想起玄清道长的坟。雪地里的无字木牌此刻定是盖满了雪,像盖着层厚厚的棉被。他想,道长若能看到这满室的烟火,听到这阵阵的笑语,定会捻着胡须,说一句“甚好,甚好”。

夜深时,老妪带着孙子回去了,小安和李逸尘挤在一张床上,早已睡得香甜。林羽和林婉儿收拾着碗筷,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道依偎的影子。

“明日该给望海镇的王掌柜送些饺子去。”林婉儿轻声说,将最后一只碗放进碗柜。

“嗯,再捎两坛桂花酒。”林羽擦着手,目光落在她发间的腊梅花上——那是下午李逸尘插在她发间的,此刻还沾着点雪,却愈发显得清丽,“他儿子该满周岁了吧?正好讨个吉利。”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林婉儿望着窗外的雪月,眼里满是憧憬,“等开春,阿依来了,我们也包一次苗寨的酸菜饺子,让她教我们唱苗歌。”

林羽点点头,没有说话。炉火的余温还在,腊梅的香气未散,这样的夜晚,仿佛连时光都变得悠长。他知道,这雪下得再厚,也掩不住土地里的生机;这冬夜再冷,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就像这桃坞的故事,会在一场场风雪里,在一次次期盼中,慢慢走向新的章节。而他们要做的,便是守着这份暖意,等着腊梅落尽,等着桃花绽放,等着远方的故人,踏着春风而来。

夜色渐深,灶房的灯火最后一个熄灭,将满院的安宁与期盼,都藏进了这沉沉的雪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