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卒过河,将成风
雾被这一声“占好最后一班岗”劈成两半,一半挂在陈到的睫毛上,一半跌进粥水里,发出极轻的“嗒”。
随即陈到退后一步,却是不是回营,而是把靴跟抵住门槛,像抵住十年前的吊桥铁索。
铜扣第三次旋停,“到”字银光恰好嵌进木缝,与我的水镜碎片并成一枚完整的月——月缺处,正是那孩子当年没扣上的那一齿。
只见破天叹了口气,把雷霆锤横抱在胸前,锤头稻穗低眉顺眼,
“将军,”声音粗却软,“我们不抢城,只借一条水巷。巷窄,容不下五千人,也容不下赵云的回马枪,只容得下一顶斗笠。”
陈到没答,只抬手,用指腹去拭铜扣缝里的潮泥。泥一被拭开,便露出更细的刻痕:原来“到”字底下,还压着一行小字——
“归来仍系此扣”。
那一行字被晨星一照,轻轻咬进他掌纹,
忽然侧身,让出门槛,却不是让给我们,而是让给雾背后那列早已无声列队的守军,
守军们没穿甲,只披旧白袍,袍角用荷梗系紧,手里没枪,只抱空碗,碗底釉印“零陵”二字,被夜露泡得发软,软得能扣在胸口当护心镜。
陈到抬臂,五指并拢,掌心朝外,是一个“止”的手势,
“城在人在。”这是他第四次开口,“但城也在雾,雾不认主将,只认呼吸。”
说罢,迅速解下自己袍带,带面经纬里织着细碎的“桂”字,字被十年雨水泡得发毛,把袍带对折,递向阿雅,不是缴械,是交托——
“替我系一回。”
阿雅没问替谁,只伸手,月白绢囊里的赤豆枝悄悄缩回,把位置让给那条旧袍带,指尖在陈到腕背轻轻一绕,
带结成形,竟是一枚小小的吊桥,桥孔刚好容下一指,
而陈到低头看那桥,忽然笑了,笑纹从眼角一路滑到铜扣,
“吊桥断了,结还在。”下意识转身,对守军们道,“让路。”
五千人没动,只把怀里的空碗齐刷刷翻过来,碗底“零陵”二字朝天,
雾立刻被碗沿切成细条,条缕飘进门缝,飘成一条仅容单人侧身的水巷——巷壁是守军的白袍,巷顶是他们的呼吸,巷底是未溅一滴的粥水。
甘白收剑,剑脊最后一瓣露水滚进陈到靴尖,没入铜扣,发出极轻的“咔”,
破天把雷霆锤往肩后一甩,稻穗扫过陈到手背,扫下一粒旧露,露里滚着十年前的雨声,
我弯腰,把井栏上的小舟捧起,舟底“己”字正对水巷,
小舟没桨,却自己掉头,舟尖冲北,舟尾冲“以后”,
陈到最后抬手,五指并拢,这次掌心朝内,是一个“请”的手势。
“巷窄,”他低声道,“别回头,一回头,袍带就松。”
我们七人依次侧身,影子被白袍巷壁折成更薄的影,
门槛在身后轻轻合拢,没发出“咚”,只发出一声极细的“咔哒”
雾重新合拢,把五千守军、铜扣、旧袍带、以及陈到未落下的那滴泪,一并藏进桂阳真正的内里。
巷尽,水梯重现,梯级仍是旧船桨,桨面“刘”字却被晨星舔得发毛,毛边卷成更小的“到”。
影子在梯级上连成一条更白更软的桥,桥底没水,只有粥烟,烟里浮一只空碗,碗底釉印“零陵”二字,字被南风轻轻吹得发胀,胀成两瓣唇,唇形朝北,轻声说:
“先别回头,先让我尝一口南风。”
我低头,看见自己靴尖沾了一粒旧露,露里滚着铜扣的第三旋。
露未落,巷已远,桂阳北门仍在雾里,叶脉里跑着极细的晨星,星粒连成一句极轻的——
“归来仍系此扣。”
巷尽,水梯顶端,雾忽然被一声“咔”劈停,
不是铜扣,是剑鞘
甘白的饮雪剑自己跳出半寸,剑脊那粒昨夜未落的露水,此刻凝成一粒冰,
水廊尽头,一截旧闸板缓缓抬起,板背不是木,是整面铜镜,镜里映出我们七人渴望得到桂阳城的心情,却多出一道影子:银盔白袍,手执龙胆亮银枪,枪缨未动,已先滴下一颗晨星。
原来赵云到了!
此时,他并未开口,枪尖先点地,点出一声“叮”,
这时候,在一旁的彭大波和夏夏三妹喊道:“真完了,赵云来了”看来我们今天要有一场大战了
只有我在一旁,因为赵云曾经在扬州城算计过我,所以并不打算和他和平,在我内心早就想一分高下了
此时的雾被那一声“叮”钉在半空,只需轻轻一抖,就能抖出藏在经纬里的旧画
甘白的手指先动,不是去合剑,而是去摸自己左袖口——那里缝着一枚铜钱,外圆内方,钱孔里穿过一根发丝,是二十年前扬州城下,赵云还在替他拴马时,从盔缨里随手抽的,发丝至今未断,
他指腹捻着发丝,低声道:“子龙将军,你当年说‘枪尖点地,只为问路’,今日这点‘叮’,问的是哪一条?”
赵云听后仍不答,枪缨微颤,那颗晨星顺着缨穗滚到枪尖,悬而不落,
彭大波往后退了半步,靴跟踩到夏夏三妹的影,影子被踩出一声极轻的“吱”,
夏夏三妹伸手,用两根指头捏住他后领,轻轻往前一提——
“别退,”夏夏的声音像刚蒸好的米糕,软却烫,“退半步,影子就薄一分,待会儿真打起来,影子不够厚,挡不住枪风。”
彭大波咽了口唾沫,唾沫里滚着昨夜的粥渣,渣里裹着“零陵”二字,字被唾沫一泡,软得能当浆糊。
低声回:“我不是怕,我是想找个好角度,待会儿要是真摔,摔得好看些。”
只有,我站在最前,靴尖那粒旧露仍未落,露里滚着铜扣的第三旋,旋到第三圈时,露水里忽然映出赵云的倒影——不是银盔白袍,是十年前扬州城下的青衫,衫角绣着半朵桂,桂瓣被雨水泡得发毛,
我伸手,去摸自己右襟,那里缝着一片干荷叶,叶脉里夹着一根断枪缨——当年赵云的龙胆亮银枪被我削下一截缨头,缨头被我塞进荷叶,十年没换。
荷叶此刻轻轻一鼓,像一颗心突然跳快。
“子龙,”我突然下意识开口,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晨星再滚半圈,“十年前,你在扬州城下,用一盘残棋换我半壶浊酒,酒里你下了三日醉,我醉了三天,醒来时,棋盘上的车被你推过河,直接抵我咽喉。然而你只是说了一声‘兵不厌诈’,我认。今日,我仍带那半壶,壶底刻着‘归来仍系此扣’,你敢再饮一口吗?”
赵云终于抬眼,眸色像刚磨开的墨,黑里透一点青,左手探怀,取出一物——不是酒壶,是一枚铜扣,扣面“到”字已被磨平,只剩下一圈浅浅的“桂”字轮廓。
他两指捏扣,轻轻一弹,扣子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回掌心时,恰好嵌进那粒晨星,星被扣面一压,竟没碎,反而亮了一分。
“酒,”他第一次开口,“我带了,但不用壶。”
于是他右手一翻,枪尾忽然挑出一道细如发丝的银线,线端悬着一滴水——不是露,是酒,十年前的“三日醉”,酒滴被枪风凝成一粒冰珠,冰珠里封着一枚残棋的“卒”。
“卒已过河,”赵云低声道,“今日,我不问城,不问巷,只问这粒卒——你敢让它再进一步吗?”
甘白忽然笑了,笑纹从眼角一路滑到剑鞘,鞘里饮雪剑“咔”地一声,自己跳出整寸,剑脊那粒冰珠被剑风一震,轻轻裂成两半,一半落在铜镜上,一半滚到我靴尖,与我那粒旧露撞个正着。
两滴水,一粒冰,一声极轻的“叮”。
铜镜忽然一晃,镜里多出一道桥——桥是旧袍带打的结,桥孔刚好容下一卒。
卒子自己动了,往前挪一格,桥身微颤,却未断。
赵云垂枪,枪尖离地半寸,那粒冰珠落地,碎成八瓣,瓣瓣都是“卒”字形。
“桥未断,”他轻声道,“卒已进。甘白兄弟,你攻你的城,我守我的城,今日,都不动兵刃,只动这粒卒——如何?”
甘白没应声,只把左手袖口翻过来,
用指甲“叮”地一弹铜钱——
发丝断了,断得极轻,像二十年前扬州城下那盘残棋里,被风吹歪的最后一根灯芯。
发丝一断,铜镜上的“卒”字冰瓣忽然一起立起,八瓣拼成一枚极小的吊桥,桥板正是那根断发,桥桩是八瓣冰卒。
桥身一横,正好堵住铜镜里赵云的倒影——
镜中赵云的银盔瞬间暗了,
“子龙,”甘白终于开口,声音比剑脊还薄,“二十年前,你借我一盏灯,灯芯是发丝;今日,灯芯断了,灯也该还你。”
话音未落,右掌在剑鞘底轻轻一托——
饮雪剑“锵”地整柄弹出,却不飞起,只悬在离地三寸处,剑尖朝下,剑脊那粒裂开的冰珠忽然重新合拢,凝成一盏极小的灯形,灯芯正是那根断发,灯焰是一粒晨星。
灯一亮,铜镜里的吊桥“卒”桥便燃起青火,火顺着桥板一路烧进镜背,镜背那面旧闸板“咔啦”一声,
门洞漆黑,却悬着一枚铜扣,扣面“到”字已被烧红,
赵云垂目,左手一翻,把那枚磨平“到”字的铜扣递到灯焰上——
扣面一触青火,“桂”字轮廓里忽然渗出一滴旧雨,雨里滚着十年前的更鼓声;
鼓声三响,铜扣在他掌心化成一滴赤铜水,水落地,竟凝成一枚极小的“卒”,卒子头顶戴着那盏灯,灯焰里映出扬州城下的残棋盘,盘上只剩最后一枚“将”——
将面朝北,背后空城。
“灯还我了,甘白兄弟”赵云低声道,“可棋盘上还剩一将,将不归我,也不归你——归他。”
他自然枪尖一挑,那枚戴灯的卒子被挑得飞起,在空中翻了个身,恰好落在我靴尖那粒旧露旁。
卒子一触露水,灯焰“噗”地灭了,熄成一缕极细的白烟,烟里浮出一张小脸——
是十年前扬州城下,替我斟酒的小兵,脸被雨水泡得发白,嘴唇却红,红得像当年我壶底刻的那行字:
“归来仍系此扣。”
小兵张口,声音却是我自己的声音,只是更轻,像十年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半句醉话:
“——若卒过河,将便无城。”
我低下头,看见靴尖那粒旧露终于滚落,露里铜扣的第三旋旋到尽头,旋出一声极轻的“哒”,
露水落地,竟是一枚黑将,将面朝南,正对铜镜里那枚烧红的“到”字扣
甘白忽然收剑,剑脊那盏灯“噗”地一声,连灯带焰缩进剑身,剑身瞬间暗成一条黑桥,桥孔正对我靴前的黑将。
他侧身,让出一步,冲我抬了抬下巴:
“桥给你了,将也给你——你过河,还是回头?”
我没答,只伸手摸进右襟,那片干荷叶早已酥得发脆,指尖一捻,叶脉里那截断枪缨簌簌落成灰;
灰里却滚出一粒赤豆,豆皮裂成两半,一半绣“桂”,一半绣“到”,两半一合,竟是一枚极小的铜镜,
脸被酒气蒸得通红,眼角却挂着一滴没敢落的泪
我弯腰,把赤豆铜镜放在黑将与卒之间,镜背朝上,镜面朝下。
“既无城,”我低声道,“便将也无将。”
话音未落,镜背那粒赤豆忽然发芽,芽尖一挑,把黑将、卒、灯、桥、铜扣、发丝、露水……一并挑进镜里。
镜里“咔哒”一声,像十年前扬州城下,那盘残棋最后一颗子落定的声音。
铜镜随即合拢,合得极轻,雾色青里透白,正是桂阳北门天快亮时的颜色,
雾里,赵云的银盔、甘白的剑、我的半壶浊酒、陈到的旧袍带、五千守军的空碗……一齐浮起,又一齐沉下,
最后只剩一枚铜扣,扣面平平,无字无花,像谁也没来过。
雾重新合拢前,我听见赵云最后一句话,声音低得只能钻进掌纹:
“——卒已过河,将便成风;风不吹城,只吹扣。”
话音落,雾彻底合拢,铜扣“叮”一声落在我掌心,冰凉,像一滴没来得及落的晨星。
我攥紧铜扣,抬头——
水廊尽头,旧闸板已重新落下,板背仍是铜镜,镜里却空了,连影子也没留。
梯级“刘”字被晨星舔得发亮,亮成一条更窄更软的水巷,巷口朝北,巷尾冲“以后”,
巷壁是雾,巷底是烟,烟里浮一只空碗,碗底釉印“零陵”二字,字被南风轻轻吹得发胀,胀成两瓣唇,唇形朝北,轻声说:
“——别回头,一回头,袍带就松。”
我抬脚,先踏“己”,再踏“回”,最后踏“桂”。
铜扣在掌心忽然一热,热得发烫,像十年前那盘残棋里,最后一枚“将”被卒抵住咽喉时的温度。
我没回头,只把铜扣系在袍带最末端,带结仍是吊桥,桥孔却空了,空得刚好容下一声:
“归来仍系此扣。”
巷尽,天已亮,桂阳北门仍在雾里,叶脉里跑着极细的晨星,星粒连成一句极轻的——
“城已不在,将已成风;
风过零陵,铜扣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