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表面下的龌龊

红光街菜市场旁的居民楼,每层窗户口都扒着人。

玻璃上凝着厚密的哈气,被手指划出一道道歪扭的印子,露出一双双往下瞟的眼睛。

三楼东户的窗开着半扇,穿米白色羊毛衫的女人正扶着窗框,发尾别着支珍珠发卡,是从南方搬来的的上海人,姓苏,街坊都叫她苏小姐。

“侬看呀,好好的疏散,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她手里捏着杯没喝完的热可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划着圈,带着点叹惜道:“前两日还见楼下王阿婆在菜场买腌菜,这会子怕是也慌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旁边靠在暖气片上的男人接了话,一口广东腔,是壁水市的常租客陈砚,做设计的,平日总爱捧着本诗集。

“早几日就听菜场摊贩说粮价又涨了,那些难民本来就没稳定住处,吃饭都成问题,政府又只催着疏散,没说后续安置在哪、能不能领到救济粮,这不逼得人炸毛吗?”

苏小姐往楼下瞥了眼,轻轻皱了皱眉,把热可可凑到嘴边抿了口:“也是作孽,警察也难,老百姓也难。方才还见刘所长在楼下劝人,这会子怕是也顾不上了。”

“别开太大窗,万一有砖头飞上来就麻烦了。陈砚伸手把窗户又推小了些,下意识往回退了退:“咱们看着就好,也帮不上什么忙。”

苏小姐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楼下,心里却翻起了嘀咕。

其实这场冲突早就积怨已久,壁水市市政府偏向本地人,人情关系盘根错节。

就说救灾物资发放,民政局统计时,总把本地住户的需求排在最前,连社区网格员上门登记,也是先敲老住户的门,难民的住处要绕到最后才去。

还有临时补助申领,本地人拿着身份证去政务大厅,找相熟的窗口办事员,填张表、盖个章,半天就能拿到钱。

难民却要多提交居住证、贫困证明,少一样都不给办。

有次她亲眼见个难民跑了三趟,每次都被说“材料不齐”,最后蹲在大厅门口哭,也没人管。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过。

政府工作人员与本地平民之间,不是沾亲带故,就是街坊邻居,办事自然多些活络。

可难民呢?

在这儿没根没底,连个能说上话的人都没有,那就是姥姥不疼,爷爷也不爱。

是个人心里,自然就攒着不满,裹着怨气,觉得这日子过得太不公平。

可兜兜转转绕回来,哀怨谁都没法子。

怨民政局偏心?

他们说“先保本地稳定,这是大局”,一句话就把所有委屈堵回去。

最后只能去怨该死的灾难,要是日子安稳,谁愿意为了一口粮、一个住处跟人争?

而且这次疏散难民,也根本不是单纯为了救灾。

这只是台面上的说法,底下藏着更深的打算。

第一步先清难民,第二步就是全城居民疏散。

可壁水市人口基数摆在那,哪能像割韭菜似的一次性搬完?

真要硬来,只会出现更大的乱子。

更关键的是明天的阅兵,不是怕街面不好看,而是怕难民闯到阅兵现场去。

那些人没住处、没吃食,万一有人牵头往阅兵路线上凑,哪怕只是站在路边喊两句,全程直播的镜头一扫到,就不是小事了。

全国人都看着,真出了这档子事,不是丢脸,是要捅大篓子,上面的考核、地方的脸面全得砸了。

所以哪怕知道一天转不走所有难民,哪怕知道强行疏散会激化矛盾,也得硬着头皮上。

先把这些“可能闯祸的”拆散开,能运走多少是多少,至少别让他们聚在一块儿,把“捣乱的风险”压下去再说。

……

“是新城区分局吗?我是红光街派出所所长刘权,红光街菜市场出现大规模暴动。”

“上百人围堵执法!拿砖头砸盾、抢警棍!已经有民警被捅了!脖子流血倒在地上,没气了!还有七八个辅警被打得头破血流,抬都抬不出去…”

话没说完,前方传来“哐当”一声,又一面防暴盾被掀翻,辅警的惨叫声刺得他头皮发麻。

“他们还在往前冲!手里有刀!我们这里一共就70多个人,根本拦不住!再派支援!派特警!武警!最好是军队!带防暴装备来!晚一步……晚一步我们全得死在这儿!位置就在红光街菜市场正门,快!快啊!”

刚挂了电话,就听见有人喊“刘权,刘权在哪里?”

特警防爆车方向跑来一名三级警督,全身裹着深黑色防暴服,头盔上的面罩没放下来,露出紧绷的脸。

“老领导,我在这儿!”

刘权连忙应声,往前跑了两步。

可警督没再靠近,只是站在原地道:“带着你的人顶上去,先把盾阵稳住,特警后续梯队马上到!”

“是!”刘权应了声,转头看向身后的队伍。

算上民警、辅警和联防队,满打满算不到三十人,不过停下来休整了不到一分钟,已经有人的手开始不自觉地抖。

恐惧像雪粒似的,顺着风往每个人心里钻。

地上的血渍融在雪水里,汇成细细的暗红色水流,慢悠悠往脚边漫,踩在雪地上的鞋尖稍不注意就会沾到,那点凉意直往骨头里渗。

“乖乖,以前在临海是跟感染者拼命,现在倒好,换成跟人干,哪次都没个安稳。”

张涵低声吐槽道,左手搭在前方辅警的肩膀上,跟着队伍缓缓往前挪,右手把橡胶棍微微举起,保持着随时能挥出去的姿势。

越往前,声音越密。

距离缩到十米左右时,撞击声、惨叫声、叫骂声裹着血腥味往鼻子里钻,让人肝胆发颤。

再抬头看,特警和辅警先前凑的盾阵不知何时散了架。

有个民警背靠着电线杆,手里攥着警棍胡乱往身前挥,可三四个居民围着他。

有人伸手拽他的警服袖子,有人抬脚往他膝盖上踹,他想往后躲,后背却抵着电线杆动不了,脸涨得通红,吼声里都带着急劲。

另一个辅警则挥舞着甩棍,扯着嗓子喊“别过来!再过来我不客气了”,可根本没人听。

有两个难民绕到他身后,趁他注意力在正面的功夫,猛地扑上去抱住他的腿。

辅警重心一歪,“咚”地摔在雪地上,还没等爬起来,拳头就跟雨点似的砸在他脸上,他只能抬手护着头,闷哼声越来越小。

更多的难民从盾阵的缝隙里跑出去,顺着菜市场旁边的小巷子钻。

怀里揣着抢来的白菜,或者其他农产品,跑的时候慌慌张张,生怕再晚一秒就会被逮捕。

“全员准备!”

刘权大吼一声,鼓舞士气,左手握成拳头,狠狠往天上挥:“都把队形拢一拢!先把受伤的同志拉回来!”

没人应声。

队伍里静得反常,只有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声,混着零星的警棍撞在盾面的“咔嗒”声。

再往四周看,更乱。

除了他们这支小队还勉强凑着阵型,其他辅警、特警已陷入各自为战的局面。

难民有意分割、包围,专挑警力薄弱处突破,形势眨眼就急转直下。

先前只按疏散任务准备,自然没带足量装备。

除极少数特警穿戴了全套防暴设备,能勉强护住全身,其余人基本只在躯干处套了件防刺服或防弹衣,四肢全暴露在外。

这对付常规疏散够用,可面对失控的人海冲击,这点防护跟没穿差不了多少,聊胜于无。

更糟糕的是,已有心怀不轨之人开始夺枪。

跟平日训练截然不同,警察配枪里全是满弹匣实弹,按“一发一条人命”算,一把枪最少能造成十人左右伤亡。

要知道,警察的配枪与联防队的枪支不同,型号多为92式警用手枪,杀伤力更精准,弹匣容量也更大。

特警这边,不少人还携带着79式微冲。

这枪虽说已是上世纪的老古董,性能却仍够用。

虽说它有弹容量小、连发时后坐力难控,可关键在于,这是能连发的武器,真要是被抢去,既能用来火力压制,更是能造成大面积伤亡的致命家伙。

“格老子的。”

张涵用手抹去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脚步开始放缓。

按他的经验,盾阵第一波遭遇的冲击最猛烈,只要咬着牙扛下来,后面波次的攻击力、冲击力都会掉一大截。

更何况,胸口的伤从全身下来就没顾上看,现在一动就扯着疼,他可不会为了所谓的政策,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砰砰砰”

砸击声像钝斧劈木,节奏短促,却一次比一次重。

张涵死死扣住前面辅警的肩,指节顶在防刺服粗糙的尼龙面上,猛地低头、弓背。

半块青砖旋着飞来,“当”一声闷在盾面正中央。

灰渣炸开,细沙一样扑进领口,烫得人一哆嗦。

张涵能清晰感到身前的辅警肩胛骨在跳,肌肉绷得发硬,却止不住地颤,像通了电,掌心贴着的那层防刺布也跟着簌簌发抖。

“砸!往缝里砸!”对面有人吼,声音嘶哑却带着节奏,像号子。

“用抛物线!别砸正面,吊高抛,落他们头顶,砸死这些狗日的!”

人群往前拱,一步一吆喝,砖块、玻璃瓶、半截拖把杆、锁自行车的u形钢锁,全被举过头顶,然后齐刷刷甩出。

空中一片黑影,噼啪砸落,有的磕在盾沿上跳飞,有的直接贯进缝隙,撞得防弹塑料“咔咔”裂响。

张涵把脸埋得更低,手背被弹起的碎砖擦过,可他不敢松手,只能死死扣住前面那副抖个不停的肩膀。

人这种生物,在战争时期的学习能力最快。

刚才还面对盾阵不知所措,现在已懂得步调一致、分段投弹、专打缝隙。

十分钟,足够把恐慌磨成默契,把乌合之众磨成临时战术小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