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夫人回来了
十一月中旬的金陵,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细碎的雪沫子随着北风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武安侯府巍峨的屋脊和寂静的庭院。天色早早暗了下来,府中各处陆续点起了灯,昏黄的光晕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暖,却也驱不散那份因主母长久离家而弥漫的沉闷。
老管家秦福像往常一样,巡视着府中各处的防务和灯火。他年纪大了,受不得寒,裹着一件厚实的棉袍,手里捧着小暖炉,走在抄手游廊下,听着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就在侯府门前的长街被积雪覆盖,几乎不见行人之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破了雪夜的宁静。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数名骑士的护卫下,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冲破风雪,在一阵刺耳的马匹嘶鸣声中,骤然停在了武安侯府那两尊威严的石狮子前。
秦福听到“夫人”二字,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跑着穿过影壁。
只见府门外,十余骑人马勒马而立,人和马都喷着浓浓的白汽,身上覆盖着一层未化的雪花,显然经过了长途跋涉。
为首一辆看似普通却异常坚固的马车,车辕上坐着一名身穿黑色劲装、面容冷峻的女子,正是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卫念幽。旁边骑着马,俏脸冻得通红的,是另一个贴身丫鬟风铃。
而马车旁,一个身影率先利落地翻身下马,身姿挺拔,即便裹着厚重的斗篷,也能看出其下的劲装轮廓。她抬手掀开兜帽,露出一张虽然难掩倦色,却依旧清冷如霜雪的面容。
不是离家将近一年之久的武安侯夫人姬昭宁,又是谁?
“夫人!真的是您回来了!”秦福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又对还有些发愣的护卫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开中门!迎夫人回府!”
府门大开,念幽将马鞭随手扔给迎上来的下人,姬昭宁目光扫过秦福,淡淡应了一声:“福伯,辛苦。”
她并未多言,径直向府内走去。念幽和风铃立刻跟上,风铃还回头对马车里招了招手:“无忧妹妹,快下来,我们到家了!”
车帘掀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一身略显臃肿的侍女棉服,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一双如同小鹿般清澈又好奇的眼睛,正不住地打量着这座宏伟得让她咋舌的府邸。
秦福心中疑惑,但此刻不及细问,连忙招呼人安置马匹车辆,引着夫人一行入内。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府中上下。
下人们奔走相告,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喜悦。整个侯府,仿佛从长达半年的沉睡中被彻底惊醒。
后院演武场,秦元正与长子秦云切磋枪法。父子二人都只穿着单薄的练功服,赤膊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热汗腾腾,与飘落的雪花交织,化作缕缕白汽。
秦云一记凌厉的直刺被秦元轻巧格开,正要变招,忽见老管家秦福气喘吁吁地跑来。
“侯爷!大公子!夫人……夫人回来了!”秦福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秦元手中的长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昭宁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是因为收到他那封详述了“三子”消息的信吗?她终究是心软了,肯回来了?
他甚至来不及擦汗,也顾不上穿外衣,抓起搭在旁边兵器架上的外袍胡乱一披,就对秦云道:“快!随我去迎你母亲!”说着,已大步流星地向前厅走去,步伐快得秦福几乎跟不上。
秦云也是又惊又喜,连忙抓起衣服跟上。
父子二人赶到前厅时,姬昭宁刚解下沾满雪花的斗篷,递给一旁的丫鬟。她依旧穿着那身便于骑行的深紫色劲装,腰间束着狼牙皮带,乌发高束,面容虽憔悴,眼神却锐利如昔。
“昭宁!”秦元快步上前,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颤,“你……你总算回来了!一路辛苦了!快,快坐下暖暖,我让人准备热水姜汤……”他下意识地认为,是自己数月前派人送往北地寻找妻子、并附上关于陈锋密信的努力起了作用。
姬昭宁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扫过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姬昭宁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他,如同冰刀刮过,没有一丝久别重逢的温情,反而带着隐忍的怒气。她没有回应他的关切,甚至没有多看秦云一眼,目光直接投向厅外,声音急切:“安儿呢?让他来见我。”
秦元满腔热情被这冰冷的语气瞬间浇灭,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手足无措。
秦云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恭敬行礼:“母亲一路劳顿,不如先稍事歇息,孩儿这就去叫安儿过来。”
“我现在就要见他。”姬昭宁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她在正中的主位坐下,风铃立刻奉上热茶。她接过,却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目光再次扫过秦元,“还有,那个新科状元陈锋,如今人在何处?为何不见他?”
此言一出,秦元心中猛地一沉。她不是为他的信回来的?那她为何突然归来,而且一回来就问起陈锋?难道安儿背着他,通过别的途径联系了昭宁?他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脸色变了几变。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秦安像只出笼的小鸟,飞奔而来。他终于被从禁足的书房“解救”了出来。
他一进门,看到端坐在主位上的母亲,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的受气包,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数,眼圈一红,直接扑了上去,一把抱住母亲的胳膊。
“娘!您可算回来了!您要是再不回来,孩儿……孩儿都要闷死了!”
姬昭宁见到小儿子,冰冷的神色终于缓和了几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眼中流露出心疼:“瘦了。在府里可有受委屈?”她这话意有所指,目光似是不经意地瞥了秦元一眼。
秦安立刻像找到了靠山,开始诉苦:“娘,您不知道,爹和大哥他们……”他絮絮叨叨,无非是禁足、管教严格之类,虽有些夸大,但基本属实。
姬昭宁静静听着,不时看秦元一眼,眼神愈发不善。
那眼神,让身经百战的武安侯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秦元有口难言,只能尴尬地站着。秦云想替父亲分辩几句,却被母亲一个眼神制止。
安抚好了秦安,姬昭宁才开门见山,语气急切地问道:“陈锋呢?那个新科状元陈锋,现在人在何处?”
她此次不眠不休、换了八匹马、跑死了三匹,星夜兼程地从冀州赶回,正是因为收到了秦安通过“雪影卫”发出的最高级别紧急求救信号。
密信上只有短短六个字:“三哥现,速归,危!”
秦云见父亲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禀母亲,陈锋……陈状元他,已于半月前,离京赴任去了。”
“赴任?”姬昭宁眉头一皱,“去往何处?”
“巴郡,永安县令。”
“什么?!”姬昭宁的声音陡然拔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永安县令?一个八品小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安见状,立刻抢过话头,绘声绘色地将陈锋从高中会元、殿试夺魁,到琼林宴次日被陛下赐婚,再到金銮殿上为了发妻毅然抗旨,最终被龙颜大怒的皇帝贬斥西南的全过程,都添油加醋地详细讲述了一遍。
他刻意强调了陈锋的才华和风骨,以及被贬的“不公”,言语间充满了对陈锋的敬佩和同情。
姬昭宁听得是心潮起伏,脸色变幻不定。
当听到陈锋连中二元,诗惊圣驾之时,她眼中满是掩饰不住的骄傲与欣慰。
当听到陈锋为了维护乡下的发妻,不惜顶撞天子,宁死不屈之时,她更是赞叹不已,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但当听到陈锋最终被那昏君贬斥到蛮荒瘴疠之地的巴郡永安,去做一个八品县令之时,她脸上所有的温情与骄傲,瞬间化为了刺骨的冰霜!
“砰!”
她重重地将手中的茶杯拍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出,她却恍若未觉。
她猛地站起身,凤目含煞,怒火滔天,直视着秦元,一字一顿地质问道:“秦元!你好一个武安侯!你好一个大乾的军神!”
“我认的侄儿其才学品性,天下共睹!如今受此奇冤,被那昏君如此折辱,你身为武安侯,身为大乾军方第一人,竟就坐视不理?任由陛下将他发配到那等险恶之地?你这侯爷,当得可真够明哲保身的!”
“你这侯爷,是当到狗身上去了吗?!”
“我……”秦元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却不敢反驳一句,只能苦笑着解释道,“昭宁,此事……陛下此举,或有深意。且陈锋与我家……”
“够了!”姬昭宁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厉声打断,“我不想听你那些所谓的官场大道理!我只知道,我看着长大的侄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你秦元,身为长辈,却袖手旁观!你对不起他!”
“还有你,秦云!”她又将矛头指向自己的长子,“你不是与他称兄道弟吗?关键时刻,你又做了什么?难道就只会站在一旁看着吗?!”
秦云满脸苦涩,躬身道:“母亲息怒,孩儿……孩儿确实人微言轻,有心无力。”
“哼!一个两个……”
姬昭宁怒不可遏,拂袖转身,再也不看秦元一眼,拉起秦安的手:“安儿,走,随娘回院子。这地方乌烟瘴气,多待一刻都让人恶心!娘给你带了北地最好的鹿脯和马奶酒!”
说罢,她便在一众雪影卫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堂。
只留下秦元和秦云父子二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相对苦笑。
姬昭宁走后,秦元颓然坐回椅中,才注意到那个一直跟在风铃身后,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四周的陌生少女。
他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但此刻他心乱如麻,也无心多问,只是疲惫地对风铃摆了摆手:“这位姑娘是?”
风铃抢着回答道:“回禀侯爷,这位是李无忧姑娘。我们从冀州返回的路上,遇到一伙穷凶极恶的马匪正在劫掠商队,便出手相助。可惜……我们赶到时,商队已死伤惨重,只救下了李姑娘一人。她的家人……都不幸遇难了。夫人看她孤苦可怜,又与奴婢们投缘,便将她暂时带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