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冰雪初融
那名叫李无忧的少女也连忙上前行了一礼:“民女李无忧,见过侯爷,见过少将军。多谢夫人和两位姐姐的救命之恩。”
她那双灵动狡黠、如同草原上小鹿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家破人亡的悲戚,反而充满了对新环境的无限好奇与探究。
秦元何等人物,金戈铁马半生,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这少女的来历绝不简单,这套说辞更是漏洞百出。
但他并未点破,只是温言安抚了几句,对风铃道:“既是夫人带回来的人,那便不是外人。风铃,带李姑娘去客房歇息,好生照料,切莫怠慢了。”
“是,侯爷。”
李无忧对着秦元盈盈一礼,正要跟着风铃离去,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好奇地问道:“侯爷,方才夫人和那位小公子,提到的那个陈锋……他是哪里人呀?”
秦元看了她一眼,随口答道:“冀州,武邑县人士。”
“武邑县……”李无忧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清河村的,对不对?!”
此言一出,正端起茶杯准备喝茶的秦元,动作猛地一僵!而一旁的秦云,更是双目一凝,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她!
清河村!
他们只说了武邑县,这个名字,她是如何得知的?!
李无忧见他们父子二人反应如此之大,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秦云上前一步,沉声问道:“李姑娘,你如何得知陈兄是清河村人?”
在秦云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下,李无忧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我……我去年冬天,曾跟着家里的商队去过冀州。一时兴起,便带着护卫上山打猎,不想……不想迷了路,误打误撞闯进了清河村。当时天寒地冻,我们又饿又冷,正是……正是那位陈公子收留了我们,还请我们吃了热乎乎的饭菜……”
待风铃拉着她匆匆离去后,秦云立刻低声对父亲道:“父亲,此女绝非寻常商贾之女!”
“她的口音,虽已尽力模仿我中原官话,但偶尔还是会带出几个北地草原的卷舌音。她的站姿,双脚微分,重心沉稳,这是常年骑马之人才有的习惯。而且……她看我们的眼神,没有丝毫平民见到权贵的畏惧,只有审视和好奇。此女,必是北元人!”
秦元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精光:“我知道。”
“但她是你母亲带回来的,自有你母亲的深意。此事,我们暂且静观其变,不必声张,好生‘招待’这位贵客便是。”
他站起身,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缓缓道:“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让你母亲消气。”
他心中更想的,是如何利用“三子归来”这个天赐的契机,去修复与妻子那早已冰封了十一年的关系。
夜,愈发深沉。
风雪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大了。细碎的雪花变成了厚重的雪片,在夜空中狂舞,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苍茫的白。
姬昭宁的院落,名为“幽思”。
是思念远在幽州的故土,还是思念那两个失散在幽州的孩儿,无人知晓。
院内陈设雅致,几株耐寒的翠竹在雪中挺立,枝叶上挂满了积雪。房内点着安神的熏香,气息清幽。
姬昭宁并未睡下。
她换下了一身劲装,只穿着一件宽松的素色寝衣,正坐在一盏孤灯下,用一块洁白的鹿皮,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擦拭着她那杆许久未曾动用的银枪。
枪名“玉钺”,是她十八岁生辰时,父亲亲手为她打造的。枪身在烛光下,散发着森然的寒气,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冰冷彻骨的心境。
院门口,风铃和念幽如同两尊门神,一左一右,面无表情地守在通往内院的月亮门前,任凭风雪打在身上。
当秦元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时,两人就像两根钉子一样,纹丝不动,既不行礼,也不言语,就这么直挺挺地堵住了去路。
风铃低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数着地上的雪花有几瓣;念幽则目光直视前方,仿佛眼前空无一人。
这无声的、默契的抗议,让堂堂武安侯,尴尬得无地自容。
秦元看着这两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丫鬟,如今这副“六亲不认”的护主架势,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知道,这是昭宁在给他下马威。
他只能干咳一声,放低姿态,用一种近乎讨好的语气说道:“咳咳,风铃,念幽,天冷了,别在外面站着。夫人……她歇下了吗?”
风铃抬起头,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回答:“回侯爷,夫人没歇下,但在想事情,吩咐了,谁也不见。”
秦元碰了一鼻子灰,却并未离去。他从身后的小厮手中接过一个温热的食盒,亲自捧着。
“我……我亲手炖了汤,送来给她暖暖身子。”
风铃和念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侯爷这副“厚脸皮”的架势,她们也是第一次见。
就在风铃准备再次开口拒绝时,房内,传来姬昭宁清冷的声音。
谁在外面?”
秦元连忙应道:“昭宁,是我。”
屋内沉默了一下,才道:“让他进来吧。”
“是!”风铃和念幽这才让开,对着秦元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在关上院门后,风铃忍不住对念幽做了个鬼脸,用口型无声道:“侯爷吃瘪的样子,真好玩。”
念幽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嘴角那抹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显示出她同样的心情。
秦元如蒙大赦,推门而入。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所有的旁观者。
只剩下夫妻二人。
秦元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笑容。他从里面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鸽子汤,汤色奶白,还撒着几粒殷红的枸杞。
“昭宁,你一路风尘,想必累了。这是我……让厨房给你炖的,你以前最爱喝的。”
姬昭宁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那碗汤。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杆银枪上。
“侯爷日理万机,还记得我这区区妇人爱喝什么,真是有心了。”
秦元被噎了一下,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房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许久,秦元终于打破了这片沉寂。
“昭宁,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当年……没能守住幽州,更没能……护住我们的幽儿和风儿。”
姬昭宁擦拭银枪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没有回头,声音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剧烈颤抖。
“我不是恨你守不住幽州。我知道,那是拓跋烈倾国之力,非战之罪。我恨的……我恨的,是你明明知道那昏君的算计!明明知道他是要用我们儿子的命,去换取他所谓的‘朝局平衡’!你却还要愚忠!是你为了那狗屁的‘大局’,将自己的亲生骨肉,当成了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她猛地转过身,将手中的银枪“哐”地一声砸在地上!
泪水,再也忍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
“秦元!你知道我这十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夜夜梦到幽儿和风儿浑身是血地站在我床前,问我,娘亲,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为什么爹爹不来救我们!”
“我派雪影卫找遍了整个北方,一次次的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甚至……我甚至用化名,潜入了北元,在拓跋烈的王庭里当了三个月的马奴!就为了能打探到一丝他们可能还活着的线索!你知道那种看着仇人就在眼前,却要卑躬屈膝的滋味吗?你知道那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绝望吗?!”
她一步步逼近秦元,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他的胸膛,发泄着积压了十一年的痛苦与怨恨。
秦元看着妻子痛苦到扭曲的脸,心如刀绞。他没有躲闪,任由她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他上前,想将她拥入怀中,却被她用尽全力一把推开。
“你别碰我!”
秦元看着她,这个在战场上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的铁血汉子,此刻双膝一软,竟直直地跪在了姬昭宁的面前!
“昭宁,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但是……你听我说……你看,风儿,我们的风儿,他回来了。他不仅回来了,还长得很好,很出色。这是上天,对我们秦家最后的怜悯,也是给我这个罪人,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从怀中,颤抖着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双手捧着,递到姬昭宁面前。
“昭宁,你自己看。这是秦福动用所有力量,查到的关于陈锋从出生到现在的全部资料。年龄、相貌、经历、失散的地点……全都对得上。错不了,他就是我们的三儿子,秦风!”
姬昭宁颤抖着手,接过那份密报。
她借着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贪婪地看着。
当她看到“被猎户陈武于雪地中发现,重伤昏迷,醒后失忆”这几行字时,再也控制不住,捂着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风儿……我的风儿……”
十一年的思念、愧疚、痛苦、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秦元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他自己也是虎目含泪,声音沙哑:“昭宁,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没能保护好他,让他吃了这么多苦……”
夫妻二人,相拥而泣。
十一年来的隔阂与冰冷,在这一刻,终于被这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与共同的伤痛,融化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