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火不留名
晨雾未散时,验收组的黑轿车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先到了。
沈星河站在老灶房门口,看三个穿藏蓝制服的人从雾里走出来,为首的中年男人领口别着工作牌,金属扣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正是昨夜来要整改方案的组长。
"沈先生。"组长点头,语气比昨夜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冷淡,"我们按约定来验收。"
沈星河没接话,伸手往巷子里虚引:"先吃早饭吧?"他指节上还沾着灶灰,袖口挽到小臂,像个刚从灶台边起身的寻常住户。
组长眉峰微挑,另外两个随行人员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
但沈星河已经转身往巷子里走,青石板被他的胶鞋踩出细碎的水声。
雾里飘来酸香,是陈阿婆家的霉豆腐起坛了——那是母亲当年教她的手艺,用陶瓮封了七七四十九天,启封时要敲三下瓮口,说"老味醒了"。
"陈阿婆,来客了。"沈星河在一扇朱漆斑驳的院门前停步,门里传来瓷碗磕碰的脆响。
扎着蓝布围裙的陈阿婆探出头,银发在雾里泛着柔光:"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快进屋,我蒸了米糕,霉豆腐刚拌了香油。"她拽着组长的袖子往屋里拉,像拽自家晚辈,组长僵硬的后背在跨门槛时软了软。
另两个组员被分到了赵师傅家和张婶家。
赵师傅家飘着米糊香,周小海蹲在灶前拉风箱,脸红得像灶膛里的火,见人进来手忙脚乱擦围裙:"叔,这是我磨的米,掺了点桂花,赵爷爷说甜。"张婶家更热闹,街道主任正捧着蓝边碗笑,碗里浮着几瓣金黄的桂花:"张婶您这粥,比我妈当年熬的还香。"
沈星河站在巷口看着,手插在裤兜里。
兜里的"柴火账本"边角有些卷了,那上面记着二十天前的雨夜——他蹲在老灶前给李奶奶热药,火苗舔着药罐,李奶奶摸黑塞给他个煮鸡蛋,蛋壳上还沾着灶灰。
现在这些细碎的温度,正从每扇敞开的院门里涌出来,漫过验收组紧绷的肩背。
"三段松枝三声爆——"
童声突然从老灶房方向飘来。
林夏带着七个孩子站在檐下,最小的妞妞才五岁,举着根松枝当道具,奶声奶气地唱:"三代人烧一锅饭,火舌舔过旧锅沿,香到隔壁掉筷子......"孩子们的声音像一串被风吹响的铜铃,惊得巷子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撞散了晨雾。
沈建国不知何时站在了供桌前。
他手里捧着母亲的陶盆,用粗布一遍一遍擦,盆底的裂纹被擦得发亮——那是去年冬天他摔的,当时急得直搓手,还是林夏用蛋清混糯米粉给他粘好的。
擦着擦着,一张纸从他裤袋里滑出来,轻飘飘落在青石板上。
"爸。"沈星河刚要去捡,赵师傅已经弯下腰。
老人眯着眼睛看纸上的字,突然拔高了声音:"哎!
这不是老沈当年的下岗证明吗?"
所有人都围过来。
泛黄的纸上,"沈建国"三个字被红章盖得半隐半现,背面却密密麻麻爬满铅笔字:"同意保留老灶"、"沈师傅家的火暖"、"此户持火,代代相传"......最的红手印,红泥在纸上晕开,像朵开败的花。
沈建国的手突然抖起来。
他想起三个月前的深夜,自己蹲在灶前抹眼泪——下岗证被他揉成一团塞在灶台缝里,觉得这张纸比灶灰还脏。
是哪个孩子翻出来的?
是妞妞吗?
那回她蹲在灶边看他烧火,说"沈爷爷的火会笑";还是周小海?
这小子总偷摸往灶里塞松枝,说"松枝香是给火加的糖"......
"上级的意思......"组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想。
男人手里还捏着半块米糕,刚才被陈阿婆硬塞的,"可以保留'非集中式传统炊事试点'。"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软得像巷口的晨雾,"我们会给补贴,挂块牌子——"
"不用。"沈星河突然开口。
他站在老灶前,火苗在他眼底跳动,"火要是成了项目,就闻不到饭香了。"
全场静了一瞬。
赵师傅的米糊锅"咕嘟"冒了个泡,周小海的风箱停在半空,林夏怀里的妞妞把松枝掉在了地上。
组长张了张嘴,最终点点头:"行。"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下岗证,又抬头看沈建国:"您这火,确实不用牌子。"
傍晚的灶膛烧得更旺了。
没有主持人,没有账本,老巷里的人自发搬着马扎围过来。
张婶讲她婆婆当年用灶火烤红薯,烤得皮焦里甜;赵师傅说他儿子小时候偷灶上的馒头,被烫得直甩手;陈阿婆摸着陶盆上的裂纹,说"这道缝里,藏着咱们巷子的热乎气"。
沈星河悄悄退到院外。
风里飘来竹片相击的轻响,他抬头,看见林夏踩着凳子挂风铃——竹片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是孩子们写的"灶语":"火要软着烧,日子才甜"、"借把火给邻居,自己也暖"。
"你说得对。"林夏转身,发梢沾着竹屑,"火有人接,就能睡了。"她指腹轻轻碰了碰风铃,竹片发出清越的响,像有人在说悄悄话。
子时的月光爬上屋檐时,沈星河走进老屋。
樟木箱的铜锁"咔嗒"打开,里面躺着部老式手机——这是他重生后留的最后一件"未来"物件。
屏幕亮起的瞬间,未接来电提醒疯狂跳动:有前世公司的号码,有投资伙伴的急讯,有二十年前就该断的联系。
但他没看,只是新建了条草稿:"不必找我,火在这里。"
关机键按下的刹那,世界突然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把手机重新锁进箱子,转身时看见窗外泛起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穿过风铃,落在老灶台上——灰烬还温着,余烟像条淡灰色的丝带,慢悠悠飘向房梁。
晨雾散得比往日早。
沈建国推开院门时,老巷里静悄悄的。
陈阿婆家的门虚掩着,陶瓮还敞着,霉豆腐的酸香淡了;赵师傅家的风箱靠在墙根,没了周小海的打闹声;老灶房的烟囱直挺挺立着,没冒一丝烟。
他蹲下身添柴,火柴擦了三次才点着。
火苗刚窜起来,就听身后"吱呀"一声——是沈星河提着空水桶从井边回来,裤脚沾着露水。
"井水没挑?"沈建国问。
"嗯。"沈星河把水桶放在阶下,抬头看天,"今儿天好,该晒晒陶盆。"
陶盆还在供桌上,里面的葱苗蔫了。
沈建国拨了拨灶膛,火星子"噼啪"蹦出来,却没往日的热闹。
他突然想起昨夜散场时,周小海拽着他的衣角说:"沈爷爷,明儿我想跟您学'三亮三暗'。"可此刻巷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余灶膛里的火星,在晨光里慢慢暗下去,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