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七日燃灯
老巷的青石板还淌着雨水,沈星河站在自家院门口,望着一盏盏亮起的灯,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笔记本,扉页上"柴火账本"四个字被雨水洇开,像团化开的墨。
母亲手稿里那句"吸附周期:七日为限"在脑子里转了三圈,他突然攥紧本子,指节发白——七日,够不够?
"星河!"王婶端着搪瓷盆从斜对门出来,盆底还滴着洗青菜的水,"我家那口子说你要开灶前会?"
沈星河抬头,看见王婶鬓角沾着的湿发,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总把煮好的酒酿圆子用竹篮吊在他家窗下。
他吸了吸鼻子,笑出个温温的弧度:"婶子,您把东头李奶奶也搀来,我在老灶房支了长条凳。"
老灶房的门轴"吱呀"一声,沈星河率先钻进去。
灶膛里还留着上午没烧完的栗炭,他蹲下身,用火钳拨了拨,火星子"噼啪"蹦起来,映得墙上的水渍斑斑驳驳。
上个月他带着几个小青年把这里重新抹了泥,现在泥墙上还留着小毛头用树枝画的歪歪扭扭的灶王爷。
七点五十分,老灶房挤得满满当当。
赵师傅的拐杖戳在青石板上"笃笃"响,李奶奶攥着王婶的衣角,沈建国搬着条长凳从后屋出来,腰板挺得笔直——自从退休后,他总说自己是"老废物",可这会儿往凳边一坐,倒像当年在厂子里开生产会的车间主任。
"各位叔伯婶子。"沈星河站在灶前,手撑着冰凉的灶台。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窗外的雨声,"街道说要拆明火灶,可我这儿有本账。"他翻开"柴火账本",第一页是母亲的字迹:"1998年春,井水含氟量超标0.3gl",后面跟着二十三年来他偷偷做的水质记录,"我妈当年用灶心土过滤水,试了七七四十九次。"
他从怀里掏出个粗陶碗,碗底沉着块黑黢黢的土。"这是灶膛里烧了十年的老土,能吸杂质。"他舀了勺井里的浑水倒进去,浑浊的水在碗里转了两圈,慢慢清了。
李奶奶凑过来,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像我家老井没发臭那会儿!"
人群里起了小声的议论。
沈建国捏着凳沿的手松了松,他记得十年前老伴儿总蹲在灶前筛土,说"灶火养的土有灵性",那会儿他嫌她折腾,现在看儿子手里的陶碗,喉结动了动。
"七日燃灯计划。"沈星河提高声音,"每晚八点,老灶亮灯一小时。
今晚议水质,明晚议照护,后儿燃料循环......"他指了指挂在梁上的纸灯笼,"议题达成共识,灯不灭。"
第一盏灯亮起来时,林夏抱着个竹篾扎的灯笼进来。
她的白衬衫下摆沾着泥点,发梢还滴着水,手里的灯笼却精致得很——竹篾编成莲花瓣,里面搁着个小泥炉,"流动灶灯",她把灯笼轻轻放在李奶奶膝头,"夜里给卧床的老人送饭,保温。"
沈建国哼了声:"花里胡哨。"可第二天清晨,他蹲在巷口修自行车,远远看见林夏提着灯笼往赵师傅家去。
赵师傅偏瘫三年,子女在外地,平时吃冷饭冷菜。
这会儿他掀开灯笼里的棉盖,舀了勺粥,眼泪"啪嗒"掉在碗里:"热乎的,热乎的......"
沈建国突然站起身,自行车工具"哗啦"掉了一地。
他转身往家跑,翻出床底下的铁皮箱,最底下压着个搪瓷缸,缸身磨得发亮,"先进生产者1985"几个红字有些褪了。
他用袖口擦了擦,攥着缸往老灶房走,路过王婶时嘴硬:"这缸耐烧,给那什么灯用。"
第三日下午,沈星河带着小毛头们去城郊荒地捡枯枝。
雨停了,孩子们举着竹耙子跑,沈星河弯腰拾刺槐枝——刺槐含油多,烧起来火旺。
正捡着,两辆城管车"吱呀"停在路边,年轻的执法员皱着眉:"这儿禁止拾荒。"
小毛头们缩成一团。
沈星河直起腰,从裤兜里摸出个烤红薯,表皮还沾着灶灰。
他剥了皮,递过去:"尝尝?"执法员愣了愣,咬了口,甜香混着焦糊味在嘴里散开。"我们'守灶人家'有五道工序。"沈星河指了指孩子们背上的竹篓,"拾柴、晒枝、码垛、起火、人走火不冷——最后这道,得让火温着人心。"
城管队长从车里下来,盯着孩子们红扑扑的脸,又看了看沈星河手里的红薯。
他沉默片刻,挥了挥手:"注意安全,别跑远。"
第五日晚,议题是"下一代是否愿意接手老灶"。
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映得墙上年画里的灶王爷都笑盈盈的。
周小海缩在最后排,十三岁的男孩,总被说"野得像猴",这会儿却攥着衣角站了起来:"我...我能学控火吗?"
沈建国正往灶里添柴,火钳"当啷"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抬头时看见周小海亮晶晶的眼睛——多像三十年前的自己啊,在车间里跟着师傅学看火候,手心全是汗。
他抹了把脸,笑出满脸褶子:"能!
咱先学'三亮三暗'——火旺亮灯芯,火弱暗灯芯......"
两人并肩站在灶前,沈建国手把手教周小海调风门。
火焰"忽"地窜高,又"呼"地压低,像在跳一支古老的舞。
林夏举着相机,镜头里,两个影子叠在一起,墙上的水渍斑斑驳驳,倒像幅褪了色的家谱。
第六日深夜,老灶房的灯还亮着。
沈星河伏在桌上整理"柴火账本",最后一页贴着赵师傅的感谢条、李奶奶按的红手印,还有周小海画的灶王爷——歪歪扭扭,却笑得很欢。
窗外突然响起脚步声,三个穿制服的人站在门口,为首的举着工作证:"我们是区里的工作组,明天上午要整改方案。"
沈星河合上账本,推过去。
工作组的人翻着,一页页都是数据:"本月为12户独居老人送热饭216次燃料循环利用率提升40%水质检测达标率85%"......翻到中间,一张泛黄的纸飘出来——是母亲的手稿,边上用蓝笔批注着:"第七日,见分晓。"
"这真是你一个人写的?"工作人员抬头,眼里有了温度。
沈星河摇头:"是老巷里的灯,一盏盏点亮的。"
深夜的雨又下起来,老灶房的灯笼在风里晃。
沈星河站在门口,望着巷子里星星点点的光,忽然闻见股淡淡的葱香。
他转头,看见母亲遗像旁的陶盆里,葱苗又长高了一截,叶尖挂着水珠,在灯光下亮得像星星。
第七日的晨雾来得很早。
沈星河推开窗,看见老巷的青石板上蒙着层白纱,隐约能看见几盏流动灶灯在雾里移动,像穿了云的星星。
他摸了摸兜里的"柴火账本",转身往老灶房走——灶膛里的炭还温着,他蹲下身,用火钳拨了拨,火星子"噼啪"蹦起来,在晨雾里划出小小的金红。
雾气里,传来远远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