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灰烬密码
沈星河把铁盒塞进围裙口袋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转头正撞见父亲站在灶屋门口,手里还攥着拆衣柜的锯子。
老人的目光像被磁铁吸住,直勾勾钉在那团焦黑上,指节捏得锯柄发出吱呀响。
"爸?"沈星河喊了一声,伸手去扶他发颤的胳膊。
沈建国却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锯子"当啷"砸在青石板上。
他踉跄两步扑过来,枯瘦的手指抠住铁盒边缘:"扔了!
赶紧扔井里!"
"爸你怎么了?"沈星河被推得撞在灶台上,后腰抵着砖角生疼。
铁盒在两人拉扯间滑落,"啪"地砸在地上,数十张炭化纸片扑簌簌散了一地。
林夏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最上面那张,突然顿住——纸边的折痕是母亲特有的三叠法,当年给沈星河包课本时总爱这么折。
"是妈写的。"她声音发紧,轻轻吹去纸片上的灰。
沈星河凑过去,模糊的字迹逐渐显形:"......县医院说不能治......别让孩子知道......"下一张更碎:"水厂排的红水又漫到井边了......"最后半页最完整,墨迹被烟火熏得泛红:"建国,灶心土能吸附......"
沈星河的喉咙突然发堵。
他记得母亲临终前总说"井水甜",可后来搬去城里,他才知道那口老井的水烧开后总浮着层油花。
原来她早知道,知道那些红水渗进地底,知道自己喝的是带毒的水,却宁可把灶膛里的土块磨成粉,偷偷拌进他的药里。
"你妈......"沈建国蹲下来,枯树皮似的手掌抚过纸片,"那年她总说胃疼,我还骂她矫情。
后来厂里说要裁人,我要是闹起来......"他突然剧烈咳嗽,浑浊的眼泪砸在纸片上,把"不能治"三个字晕染成模糊的团。
林夏轻轻搂住沈建国的背。
老人像个孩子似的蜷缩在竹椅里,整夜盯着煤炉上的铝壶。
水开了又凉,凉了又烧,壶嘴的白汽在他额前凝成细汗。
天刚擦亮,他突然掀开床底的破棉絮,摸出个蓝布包:"她藏在腌菜坛里的,我早发现了......"
蓝布包里是本牛皮笔记本,边角被水泡过又晒干,皱得像老树皮。
第一页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是母亲穿着蓝布衫在井边打水,身后站着小他三岁的妹妹,扎着两个羊角辫。
翻到中间,密密麻麻记着日期、井水深浅、灶心土用量,最后一页夹着张诊断书——1997年3月,乳腺癌中期。
"她说等阿敏上大学再治,"沈建国用指节蹭着诊断书上的公章,"我傻啊,真信了她的'老胃病'......"
林夏翻到某一页突然停住:"1998年7月12日,陈阿婆孙子发烧,用灶心土滤水喂药,烧退了。"她抬头看沈星河,"当年大家都说陈阿婆求了菩萨,原来是妈......"
沈星河喉头滚动两下。
他想起八岁那年发高热,母亲整夜跪在灶前,用铁铲一点一点刮灶膛里的红土。
他迷迷糊糊听见她说"小星最乖,喝了这碗糖水就不疼了",原来那不是糖水,是掺了灶心土的药汤。
"公开吧。"林夏合上笔记本,"现在测水质的技术比当年好,咱们可以......"
"不行!"沈建国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要是传出去这井有毒,咱们巷子还怎么住人?
阿敏谈对象都要被嫌!"他抓起笔记本要收,却被沈星河按住手腕。
"爸,"沈星河的声音很轻,"妈记这些,不是为了藏着。"他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那里有行小字:"希望有天,孩子们能喝上干净的水。"
沈建国的手慢慢松了。
接下来的三天,沈星河跑遍了市医院的退休老专家。
老主任戴着花镜看他递来的灶心土样本,用镊子夹起一点:"这是天然蒙脱石,确实能吸附重金属。
你妈当年......是个聪明人。"
他当天就去工商局注册了"灶火实验室",办公室就设在巷口的老茶棚。
第一天开门,就有提着塑料桶的老太太来测水。
沈建国蹲在门口剥毛豆,看他给水样做检测,嘴硬道:"别累着。"可转天就搬来自己攒的工具箱,在实验室角落钉了排放试剂瓶的木架。
周小海母亲出现那天,雨下得正急。
她裹着褪色的红雨衣,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一进门就拍桌子:"我要赔偿金!
我儿子喝了这井里的水,总说肚子疼!"
沈星河没说话,转身从抽屉里拿出母亲的日记本。
女人翻到"女儿才十二岁,我不想她恨这个世界"那页时,雨衣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纸上。
她突然捂住嘴,肩膀剧烈颤抖。
孩子被惊醒,揉着眼睛喊"妈妈",她低头亲了亲孩子的额头,把日记本轻轻推回来。
"我......我去买米。"她红着眼睛站起来,"中午在老灶吃饭吧,我会烧你妈最拿手的腌笃鲜。"
梅雨季的雨缠缠绵绵下了半个月。
老灶的柴火总也烧不旺,沈星河不得不贴出告示:"因天气原因,候鸟饭暂停供应。"他把剩下的灶灰装进军用铁盒,每个盒子里塞张手写说明:"取两匙灰,用纱布包好放井里,半月一换。"
最后一盒送到陈阿婆手里时,老人正坐在门槛上择菜。
她用指甲轻轻划拉灶灰,忽然笑了:"你妈留的灰,三十年都没结块。"沈星河这才注意到,阿婆的竹篮里躺着个旧铁盒,和他刚找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当年你妈给我家小孙子喂药,用的就是这灰。"老人把铁盒放进他手心,"她走那天,说'阿婆,这灰你收着,保不准以后还有用'。"
那天夜里,沈星河做了个梦。
母亲系着蓝布围裙站在灶前,灶膛里的火映得她脸红红的。
她回头对他笑:"小星,灶火别灭了。"他想扑过去,却一脚踩空,惊醒时额头全是汗。
床头的手机突然亮了。
他记得睡前明明关了机,此刻屏幕上却跳出条未发送的草稿短信:"项目终止,我在家。"发送时间显示——2026年6月15日。
窗外的雨还在下。
沈星河摸黑走进厨房,老灶的余温透过砖缝渗出来,暖着他的脚心。
他打开抽屉,把手机轻轻放进去,指尖碰到金属的凉,又缩回来。
清晨的灶台还没生火,沈星河站在厨房门口,望着抽屉的木把手出了神。
风从门缝钻进来,掀起桌上的笔记本,某一页恰好停在母亲写的"灶心土能吸附"那行。
阳光透过雨幕斜斜照进来,在纸页上镀了层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