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韶华杯倾风和雨

第322章 冷灶日的灰

清晨的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青石板缝里的青苔味,漫进沈星河家的老院子。

昨夜未点的柴堆还守在灶台边,松枝上凝着层薄露,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

沈星河蹲在陶盆前,铁钳尖轻轻拨弄着底下那截焦松枝。

焦黑的外皮裂开细缝,露出内里暗红的炭芯——原来它根本没熄灭,只是闷了一夜,像个倔强的老人,偏要留着口气。

他吹了吹,炭芯“呼”地窜起小火星,映得他眼尾的细纹都暖了。

母亲的水质笔记摊在柴堆旁,纸页被露水洇出浅黄的晕。

他伸手去扶被风掀动的纸页,指尖触到“暂安”两个字,墨迹已经晕开,像滴化在水里的墨。

今天是第一个“冷灶日”,他本以为最难的是停火,可当灶膛空着,当炊烟断了,当那些惯常用来填满沉默的锅碗瓢盆声消失,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要怎么,在没有火的热闹里,说出藏了几十年的话?

“星河哥!”

林夏的声音裹着晨雾撞进院子。

她提着竹篮,蓝布巾角还沾着巷口青石板的水痕,竹篮里堆着零零碎碎的物什:用旧报纸包的盐粒,用荷叶垫着的半块豆腐,三粒花生在竹篾缝里滚来滚去。

最上面压着张字条,墨迹被露水洇得模糊,却能辨出“赎罪”两个字。

“各家送的‘冷灶供品’。”林夏把竹篮搁在石桌上,蹲下来翻找,“赵婶说这盐是她爷爷当年偷捞湖盐时藏的,藏了四十年,现在拿出来,算是给过去的贪心赎个罪。”她拈起那个纸包,递到沈星河面前,纸角还沾着粗粝的盐粒,“周小海奶奶塞了块豆腐,说当年和儿媳吵架,把人家刚磨好的豆腐摔了,现在补上。”

沈星河接过盐包,指尖被粗盐硌得发疼。

他忽然明白,冷灶日哪里是歇火?

是要把那些被烟火气盖住的、藏在锅碗碰撞声里的旧账,都摊在太阳底下晒一晒。

他走到灶膛前,轻轻掀开炉门,把盐包放了进去。

盐粒从纸缝里漏出来,像撒了把星星,落进积灰的灶底。

“爷爷!爷爷!”

扎羊角辫的周小海带着几个孩子跑进来,发梢还沾着草屑。

沈建国正坐在院角的老槐树下磨菜刀,刀刃刮过磨石的声音像根细针,扎得人耳朵发颤。

他裤脚沾着柴灰,手背的青筋随着磨动的节奏一跳一跳,刀面已经磨得能照见人影。

“爷爷你不饿吗?”周小海踮脚扒着石桌,鼻尖几乎碰到沈建国的磨刀石,“我妈说冷灶日要饿肚子的!”

沈建国没抬头,拇指在刀刃上试了试,“饿啊,可饿比吵好。”他磨得更用力了些,火星子从刀石间迸出来,“昨夜隔壁老李家两口子为饭糊了砸锅,今早对门王婶和儿媳为谁烧火冷战——这刀不是磨来切菜的,是磨个声儿。”他突然停手,刀刃重重磕在磨石上,“有些话堵在嗓子眼里,得用点动静给捅开。”

沈星河倚着门框看父亲。

前世他做企业,底下部门斗得头破血流,他花千万请公关公司做调解会,最后换来的不过是表面的和谐。

此刻父亲粗粝的掌心压着刀背,磨刀声里裹着铁锈味和松脂香,倒比那些精美的调解书实在百倍。

正午的日头爬上屋檐时,院子里突然飘起饭香。

吴伯端着个蓝白瓷缸,盖子掀开时冒起热气——是他藏在被窝里捂了半晌的白粥;赵师傅的保温桶里装着茶叶蛋,蛋白上的纹路像老树根;连向来独来独往的周小海妈都端着个青瓷碟,里面是凉拌黄瓜,黄瓜片切得薄如蝉翼,浇着透亮的香油。

众人围坐在石桌旁,没有碗筷碰撞的脆响,只有咀嚼声在晨雾里散开来。

沈星河咬了口冷饭,米粒硬邦邦的,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踏实。

蒸汽遮眼的日子里,他总看不见对座的人脸上有几道皱纹,笑起来时眼角的褶子是往左还是往右。

现在好了,冷饭在嘴里慢慢化,他看见吴伯缺了颗门牙的牙床,看见赵师傅手背上的老年斑,看见周小海妈鬓角新添的白发——原来这些,才是最暖的烟火。

“我们是不是一直搞错了?”林夏捧着茶碗,热气在她睫毛上凝成水珠,“不是火养活了人,是人用火说了几十年的话。”她低头搅着碗里的茶,“以前总觉得火要旺,要烫,要把什么都烧得明明白白。可现在才知道,火歇了,人才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沈建国突然把半碗饭推到沈星河面前。

碗沿还沾着他的唇印,饭粒压得瓷实,“你妈以前也这样。”他用指节敲了敲碗边,声音轻得像叹息,“饭凉了才肯吃,说热闹够了,心就沉下来了。”

沈星河捏着碗沿,突然想起前世母亲临终前的样子。

那时他在谈一个亿的项目,接到电话时正对着ppt指手画脚。

母亲说:“小星,妈熬了鸡汤,凉了,你回来喝吗?”他说:“忙,改天。”后来他捧着那锅凉透的鸡汤在医院走廊哭,汤里浮着的油花结了层白膜,像块冻住的月亮。

傍晚的风裹着槐花香钻进灶屋时,沈星河正蹲在灶膛前清理积灰。

竹扫帚扫过砖缝,扬起的灰在夕阳里打着旋,落进他掌心的粗布兜里。

他伸手去掏最深处的灰烬,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物——凉的,硬的,带着烧透的焦味。

他捏着那东西吹了吹,灰簌簌落下,露出半截发黑的铁夹。

形制古怪,夹口呈不规则的锯齿状,像是某种工业模具。

沈星河的手突然抖了抖——这是前世自家小厂倒闭前最后一批订单的残件!

当年他亲眼看着父亲把这批不合格的模具扔进熔炉,火星子溅了他一脸,烫得生疼。

可它怎么会在这里?

埋在灶膛的灰烬里,像块被遗忘的伤疤。

他抬头看向院角。

沈建国背对着他,正弯腰整理柴堆,松枝在他怀里发出细碎的响。

老人的肩线突然僵了一瞬,又慢慢松下来,像是被风吹动的老槐枝。

沈星河没说话,他走到井边,用丝瓜瓤仔细擦着铁夹。

冷水冲过夹身,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像是凝固的血。

他把铁夹摆在灶台中央,空灶膛里的风穿过来,掀起他额前的碎发,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极了前世小厂倒闭那天,父亲蹲在熔炉前的抽噎声。

月上柳梢时,铁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沈星河站在院门口,望着巷口那盏忽明忽暗的路灯,把铁夹揣进怀里。

他听见隔壁院子传来孩子的笑声,听见对门王婶喊儿媳吃饭的声音,听见风穿过老槐树的沙沙响。

明天,他要带着这枚铁夹去镇上的老机修厂。

听说厂里有位九十岁的老师傅,修了六十年机器,再古怪的零件,他看一眼就能说出它的前世今生。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怀里的铁夹贴着心口,凉丝丝的,却带着灶膛灰烬里残留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