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韶华杯倾风和雨

第321章 熄火那天讲笑话

入夏首伏的晨光刚漫过青瓦檐角,沈星河就听见院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周小海汗津津的小脑袋从竹篱笆缝里钻进来,手里攥着半块烤糊的红薯:“沈哥哥!今早各家灶屋都没冒烟,王婶说柴堆在墙根没人动,张叔的煤炉也盖着湿布呢!”

沈星河正蹲在门槛上给竹编的柴筐补绳结,闻言手顿了顿。

最近他常翻那本记满灶语卡的牛皮本,孩子们歪歪扭扭的字迹从“我学会控火了”变成“妈妈去城里打工,我想她的葱花饼”,刻在灶边的痕迹也不再是单纯的练习次数——他早猜到,这团火该歇歇了。

“那就歇吧。”他把最后一根竹篾穿进筐沿,抬头时看见父亲沈建国正从井台拎着水桶往灶屋走。

老人的蓝布衫后背洇着汗渍,水桶在青石板上磕出“哐当”的响。

沈星河原以为父亲要清洗久未使用的灶台,却见沈建国走到柴堆前,手腕一翻——整桶凉水“哗啦”泼在半干的松枝上。

“爸?”沈星河站起来,喉咙发紧。

三年前台风夜,父亲为了保住被雨水浇湿的火种,在灶前守了整夜,如今却亲手浇灭?

沈建国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竹扁担往墙上一靠:“湿柴烧不旺,省得你们心痒。”他别过脸,可耳尖却红得像刚出锅的虾,“我去帮陈阿婆修漏雨的瓦。”话音未落,人已经跨出了院门,竹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得噼啪响。

正午的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烫,老砖房的院子里支起了竹床和凉椅。

赵师傅摇着蒲扇最先开腔:“既然不烧火,咱讲个关于火的笑话咋样?”他话音刚落,沈建国的凉椅就“吱呀”一声——老人正用指甲盖抠竹椅缝里的茶渍,头也不抬:“胡闹。”

可当隔壁阿菊婶捏着嗓子说:“有个人攒了一辈子干柴,临死才发现灶早就拆了。”沈建国的凉椅突然不动了。

他喉结动了动,嘴角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扎了似的,猛地抓起桌上的搪瓷杯灌了口水。

林夏趁机翻开怀里的笔记本,念出一张灶语卡:“我爸说我点不着火,其实我只是不想在家吃饭。”满院子的蒲扇都停了。

李婶的孙子小豆子突然“噗嗤”笑出声:“我知道!是隔壁小虎写的,他爸总骂他烧糊饭,其实他是想等妈妈回来一起吃!”

哄笑声像炸开的爆米花,沈建国的凉椅又“吱呀”响了两声——这次是他自己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里堆着细碎的光。

沈星河望着檐下晃动的铜风铃,忽然开口:“我也讲个。”众人静下来,他喉结动了动,“前世我公司上市那天,宴会上有个米其林大厨说要复刻我的童年灶饭。”他摸出兜里那枚铜片,指腹蹭过“沈g”的刻痕,“我咬了一口就吐了。太干净,没有锅底的糊味,也没有蹲在灶前等火的焦躁。”

“那哪是饭,是展览品。”吴伯吧嗒着旱烟接话,烟锅里的火星明灭,“真正的饭香,是饿过之后听见第一声柴爆。”

沈建国突然站起来,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的响。

他走到院角那丛野蔷薇旁,弯腰从砖缝里抠出个什么。

众人凑过去看——是半截烧焦的松枝,裹着三年前台风夜的泥。

“那天雨太大,我怕灶火灭了,偷偷埋在这儿。”他用袖口擦了擦松枝上的灰,放进陶盆底下,“留个念想。”

傍晚的风裹着槐花香钻进院子时,林夏刚把最后一张灶语卡收进本子。

她刚要去灶屋抱柴,却被周小海拽住衣角:“再讲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手,声音像刚出笼的糖糕:“我奶奶说,你们这儿的人,连吵架都带着饭香味。”

沈建国的脸突然红了。

他转身走向柴堆,从湿漉漉的柴里抽出半捆干松枝,“啪”地扔进灶膛,却没划火柴:“留着,明早用。”

晚风掀起灶屋的布帘,沈星河望着那堆未燃的柴,想起母亲菜谱末页的字。

他刚开口:“真正的火种,从不在灶里……”

“而在一个人决定重新相信温度的那一刻!”全院人齐声接话。

林夏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周小海蹦起来拍手掌,沈建国摸着灶膛里的柴,嘴角咧到耳根。

月上柳梢时,沈星河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

竹桌上摆着母亲的水质笔记,封皮已经发脆,边角却被他用细布仔细包过。

林夏从屋里出来,手里捏着张新的灶语卡:“大家商量好了,以后每月初一停灶,叫‘冷灶日’。”

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背面用红笔写着:“火歇了,人才听得见彼此的声音。”沈星河把卡夹进“柴火账本”,指尖拂过母亲写的“暂安”二字。

这时,他袖中的手机突然震动——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对着母亲的遗照写的“妈,我把灶守好了”,终于显示“已送达”。

他合上手机,轻轻放在笔记上,像放下压在心头二十年的石头。

远处巷口,一缕极淡的炊烟正缓缓升起。

那是陈阿婆的小外孙女要回来了吧?

沈星河想。

他望着檐下的铜风铃,月光里“沈g”的刻痕泛着暖光,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